“隔窗听雨”,水乡盐仓案关系者、水乡知州梁红添;“碾”, 水乡盐仓案关系者、盐课司崔玉安;而“方中人”,正是方正之城——皇城中人:潭亲王。
潭亲王并不意外他能猜出来。实际在昨天晚宴上,在铜箱移动时两人之间的对视,就已经达成了默契。
或许是崔玉安也意识到了国师已知“碾”是谁,或许是戴博文笃定的回答给了他信心,总之这封信在清晨时送到了潭亲王手里。
不过,就算现在的时辰也不晚,离潭亲王所谓的清晨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陶川……运盐船的二副,他不是随船葬身了吗?”
先前潭亲王让背的资料里,对运盐船事故做了详细描述,内容包括死者名单。潭亲王考校到这里时,碰巧侍卫们也在旁边听着。当戴博文洋洋洒洒把死者、伤者和幸存名单都背完,侍卫们纷纷表示对国师大人望尘莫及。
这种毫无关联、毫无规律的东西最难背了!
潭亲王当时感觉还好,可这都过了近十天,国师还能在困顿的情况下迅速想起,就算是同样熟悉资料的潭亲王也不得不心中赞叹。
他走向旁边的高脚小几,斟了一杯茶递给戴博文:“确实销了户籍,但如今一看,只怕有诈。”
潭亲王亲手倒茶的待遇,虽不是皇帝独享,那也是极为难得的。戴博文放下纸张,双手接了。凑到鼻下一闻,味道浓郁芳香,猜都能猜到喝下去是如何提神醒脑。
一大早喝这个……看来,潭亲王也不是铁打的。
戴博文慢慢饮了半杯温热浓茶,这才道:“金蝉脱壳。这么说,确有可能。谁举荐他来的,他什么时候搭上私贩的,谁是他死遁之后的接应……想来亲王殿下已有想法?”
潭亲王回道:“他的保荐人或许和水乡崇云县的师爷有关,已经派人去往。而且陶川到船上一年多,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偷运私盐?仅凭他一人还办不到。”
戴博文喝好茶,没被茶味弄醒也被热水落肚弄精神了。他把茶杯往案几上一放:“殿下是说,死者名单可能就是偷运私盐的名单?”
“是不是,一查便知。”潭亲王道,“人越多,越不好掩藏,端看经手的人有多少本事了。”
戴博文抚掌轻笑:“别人的本事我是不知,潭亲王却屡屡叫我大开眼界。殿下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倒让我觉着自己来得多余了。”
“国师不用妄自菲薄。”潭亲王绕到书桌后,坐在太师椅上,“没有你昨晚大发神威,崔玉安哪里有胆量告密?”
戴博文觉着这句子的结构有些像是讽刺,但语气听起来倒是真新夸赞,便侧头瞥了他一眼:“意外之喜而已。殿下找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个事?”
“其中之一罢了。”潭亲王看向他,“昨日一役,梁红添已有动摇,分别给几人递了消息。虽账册还无消息,亦不远矣。”
戴博文的指尖敲了敲桌面:“昨夜人多嘴杂,众生来往,亲王如何能断定他就是传了消息?”
“越是突发的情况,人的处理就越不周全,这是必然的。”潭亲王倾身拿过那张折叠好的告密信,略举起来示意道,“他不敢以身犯险,能传话的寥寥无几。只要盯紧了他身边那两三人的动静,还愁找不到目标?”
昨晚戴博文大发神威,最后一句此案必结几乎就是冲着“隔窗听雨”梁红添说的,颇有敲山震虎之意。如果他唯恐迟则生变,就会将先行的应对方法尽快告诉同谋。而梁红添也知道,若是选择深夜密谋,布下天罗地网的潭亲王怎么可能错过?于是人来人往的晚宴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然而私贩官盐,杀头的罪,必定是极为信赖的人才能作为左臂右膀。昨晚梁红添身边能最快吩咐到的,不过是桌子就在旁边的判官周信芳,和一名近侍。宴席之间,他俩碰到一两个旁人并不奇怪,连续亲密接触四五个官吏,这还不奇怪?
周信芳敬酒碰杯时会忽而装醉凑近对方,侍从每接触完一个官吏,脸上就会有短暂的不自然——这都是潭亲王侍卫们的察人功夫。
戴博文疑惑道:“你凭什么认为梁红添当晚就会传消息?”
实际上这就是潭亲王猜的,不过他可不会说出来:“不是昨晚也是今晚、明晚,连续压力之下,梁红添不会坐得住。”
“连续压力?”
“这就是头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的。”潭亲王将告密信扔在桌上,“国师,再努力努力吧。”
“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戴博文看着对方,警告道,“我可以再找机会试探,但亲王殿下可别玩出岔子来。”
“他越是自乱阵脚,就对我等越有利。”潭亲王森冷一笑,“至于国师的安危……只要有我在,决不让人动你一根寒毛。”
被潭亲王和国师盯着算计的梁红添,或许早就想要避开两人。遗憾的是大家都在州府衙门办公,除非梁红添敢在潭亲王眼皮子底下翘班,否则就很难逃过戴博文的刻意“巧遇”。
“……国师。”
梁红添在衙门后的小道上正面碰到了戴博文。虽然算不上狭路相逢,但整个庭院内就他们两人,简直避无可避。
“无量天尊。”戴博文一甩拂尘,表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梁大人……有些脸色不佳,还请务必注意身体。”
“多谢国师关照。”梁红添回道,“最近略有失眠而已,梁某惭愧,倒让国师费心了。”
因为国师严格算起来并不是朝官,所以梁红添在日常的生活对话中还是选择了较为平等的语气。
“哦?”戴博文问道,“看来亲王的到来让梁大人压力颇大?”
国师人设下的戴博文忽然开始多话,其实就是下套的标志。不过梁红添还没抓到这个特点,国师在这堵着他说话,他也只能回话:“国师言重了,不过是梁某自己的老毛病而已。”
“老毛病?”戴博文忽而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不会是梁大人‘隔窗听雨’,扰了睡眠吧?”
梁红添面色一变,而后又强自镇定道:“……国师果真神机妙算!”
“昨晚看到信封我已知晓,只是错失言明的良机。”戴博文道,“您和亲王写了一样的问题,看来您想要查清盐仓案的心情,未必输给亲王殿下。”
他这话说得太顺溜了,梁红添反应了一瞬才说:“亲王忧国忧民,日理万机。下官却是因治下有弊,协助此案乃分内之事,哪里比得殿下。”
戴博文看着他,眯了眯眼道:“……梁大人面容忧愁,看来还未得到消息?”
梁红添的眼睛睁大了一瞬,又垂头道:“……请国师明示!”
他或许猜测国师是在试探他,或许又真的有些许慌神,但这都不重要。戴博文“戏码”连贯,盯着梁红添许久,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然后忽而又走近了一步低声道:“梁大人。”
梁红添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他,戴博文左右转头看了看,这才将目光落回对方身上。
“今天清晨,有人向潭亲王告密。说是官盐沉船绝非天灾,而是人祸……”
国师的目光清冷而专注,几乎透出一股锐气。他的语速缓慢,对方的所有反应全数落在他眼里,每一种都在确认他说的——或称为潭亲王的推测——确有其事。
“官盐被盗、运船被沉、无辜者死伤,然而,作乱者逍遥法外。”戴博文的语气极具自信,仿佛并不是要告诉梁红添一个消息,而是和他说一个确凿的结果,“不过,只要掌握了一个关键,此案就将柳暗花明。”
这层层递进的话语,正在接近戴博文真正要说的内容。
“潭亲王,在追查一本记录被盗官盐的账册!”
第二十二章——藏宝图7.那个宿主,生疑
“账册在周信芳手里!”
侍卫才一开门,戴博文就快步走进衙门的资料室。这里依旧弥漫着木质材料被岁月积累的味道,潭亲王一个人坐在案桌前翻阅什么,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找人监视周信芳。”戴博文径直走到茶几边上,拂尘一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之后一挑眉,“……又是浓茶,亲王殿下若是精神不济,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
潭亲王把手里的折册扔到桌上:“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戴博文刚又抿了两口茶,闻言捏着茶杯转身:“确实存在账册,但梁红添光知道账册在周信芳手里,却不知周信芳藏在哪儿。被我提过之后,他肯定会告诫周信芳。眼下他们都在衙门里办公,随时对得上话,说不定亲王与我对话这几分钟,已经有所反应……”
先前在走廊里,戴博文与梁红添说的那么多话,或真或假,或是据实或是猜测,都是为了铺垫。“告密者”——“人为沉船被揭露”——“官盐被盗”——“违法者藏匿”,这些内容除了头一项确实存在,其他都不过是主观臆测。然而这种徐徐图之的引导,最终汇集到了所谓“关键”之上。
是的,在戴博文说出那两个字之前,梁红添的脑子已经下意识地想到了那样“关键”。只要他知道,就会不由自主地反应,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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