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谢安摇摇头,眺望天边彩虹,袖摆随风起舞,愈发显得凤骨龙姿、潇洒飘逸。
“安石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今日的谢安格外惜字如金,王坦之皱眉。
“且看吧。”谢安没有多言,向王坦之告辞,转身登上牛车。待车帘放下,闭目回忆宫中所见,不由得心头微沉,良久不得释然。
以东晋的政治形态,天子未必要雄才大略,至少不能糊涂成这样!谢侍中真想掰开司马奕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庾希接到圣旨,得知要“赔偿”的数额,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想到桓温会下手,却没料到会狠到如此地步,几乎要搬空庾氏在建康的库房!
庾邈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接到兄长信件,唯恐儿子在途中出现意外,庾邈立即动身赶往吴郡。结果在郡内等候数日,迟迟没有等来庾攸之。正焦急时,忽听有人来报,建康来的马车已经抵达府前。
“郎君何在?”
“郎主,您、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吧。”婢仆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庾邈心存疑惑,快步穿过回廊,见到溅满泥水的马车和带伤的健仆,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上前推开车门,看到车厢内的情形,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庾攸之躺在车厢里,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右臂自肩膀以下顿成几截,看似经过医治,仍扭曲得不成样子。
“郎君怎会这个样子?!”
“回郎主,我等在途中遇到劫匪,公子被劫匪所伤,改走水路又遇船匪……”
听完健仆的讲述,庾邈脸色铁青,继而变得乌黑。
运河之上哪里有这样胆大的凶匪,分明是府军!
庾邈双眼赤红,双拳紧握,用力得关节发白。他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视如珍宝。如今废掉一臂,能否保住命都未可知道,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偏还不要庾攸之的命,只废掉他惯常用的胳膊?
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桓元子,我同你不共戴天!”
桓府中,桓容半点不知渣爹会为自己出气,正一心跟随郗超学习。
记忆中,原身仅见过郗超一次,还是往会稽求学之前。
此番再见,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桓容不得不感叹,时光真的很不公平。五年过去,从弱冠迈向而立,竟没有在郗超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为见公主,郗超特地换上蓝色深衣,头束葛巾,腰间一条帛带,坠青色玉环。
“仆见过殿下。”
两晋之时,世人自谦多称“仆”。
南康公主对郗超还算客气,请人来教导儿子总不能冷面以对。
“郗参军多礼。”
立屏风后,南康公主一下一下拨动袖摆云纹,道明请郗超过府的原因。后者听罢没有拒绝,只言桓大司马下月返回姑孰,他必须跟随,充其量只有二十天时间。
“如殿下不弃,仆愿为小公子解惑。”
“善!”南康公主颔首,令桓容上前行拜师礼。
郗超忙侧身避开,道:“小公子之师乃周氏大儒,仆万不敢受此礼。”
南康公主没有强求,桓容退而求其次,拱手行晚辈礼。
“请郗参军教导。”
“郎君客气。”郗超还礼,仔细打量桓容,对这个印象不深的小公子颇感到好奇。
桓祎是陪读身份,同样上前见礼。郗超对他比较熟悉,见到桓祎现在的身板,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四公子甚是威武!”
桓祎直起腰,嘴角咧开一抹憨笑。桓容捏捏手腕,深知“威武”两字永远与己无缘。
时间不多,郗超当日便留在府内。桓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我欲知北地高门,请郗参军教我。”
“北地?”郗超现出几许惊讶,“郎君欲知哪几家?”
“秦氏。”
自收到李斯真迹,桓容便放在心上,其后与谢玄书信,得知“北地故人”姓秦,此次南下欲拜访桓大司马。意外的,引起了桓容不小的好奇心。
“秦氏?”郗超沉吟片刻,道,“郎君所言可是西河郡的坞堡之主?”
桓容眨眨眼,坞堡?
“如果是这个秦氏,其家族渊源之深,尽二十日都讲不完。”
见桓容实在好奇,郗超继续道:“北地汉家有言,西河秦氏有熊罴之旅,虓阚之将,令氐人和慕容鲜卑闻风丧胆。秦氏家主共有九子,行四者最为骁勇。传其颜比宋玉,勇比汉时冠军侯。”
九个儿子?
联系到桓大司马,桓容脑袋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盖世豪杰是否都这么能生?
第十八章 危机
郗超是个不错的老师,讲解士族谱系头头是道。
让桓容头大的亲戚关系,经他之口瞬间清晰。从家主到子嗣,从嫡系到分支,无不井井有条。随便挑一支出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各士族的品评更是手到擒来。
“秦氏呢?”
“无品。”
“秦氏无品?”
秦氏在北地,纵然底蕴深厚,仍被部分侨姓和吴姓士族排斥。直言其同胡人为伍,不配为大中正品评。
“大中正不出面,故而无品。”
听完郗超的解释,桓容当即愕然。
这算不算另类的小团体?
事实上,不只秦氏遭到如此待遇,留在北方的高门各个如此。
西晋灭亡时,未能南渡的士族要么被胡人政权所灭,要么依附于对方。为形势所迫,少数甚至和胡人联姻。经过几十年时间,两地高门距离渐远。随着时间过去,彼此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亡者无可定品,余者亦然。”
这句话很实际。
全族被灭的定品也没用,死人如何能推举做官?依附胡人政权的,无论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都不会被东晋政权接纳,之前有品评的也会被废弃。
当初侨姓士族南渡,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被吴姓士族接纳。尊贵如王导,照样被骂过“伧人”。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在南方士族眼中,留在北地的高门会是什么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
秦氏凭借坞堡和仆兵挡住胡人的侵吞,在北地颇负盛名,的确有不少南方士族赞其英雄。可是提到品评,依旧压不过反对的声音。
“秦氏坞堡建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交界,最危急时,四面均被胡人包围。”
见桓容听得认真,提出的问题也颇有见地,郗超爱才心起,提笔在纸上勾画。大概盏茶的时间,一副简略的“地图”便呈现眼前。
由于郗超刻意画得简略,寻常人压根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交叉的线条更为贴切。
“此地为氐人所占,向东则是慕容鲜卑。秦氏坞堡便位于两者之间,经数代家主经营,收拢超过五千流民,战力不下光熙年间乞活军。”
提起“乞活军”,多数人或许没有概念。提起发出“杀胡令”的冉闵,绝对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个和胡人硬扛,和东晋朝廷也不对付的杀神,就是出自乞活军。
“光熙末年,秦氏在并州建坞堡,收拢离散士兵和逃难百姓,其后势力扩展到洛州和荆州。期间屡遭胡人进攻,一度岌岌可危。凭其堡内兵卒悍勇,终究是挺了过来。”
“据悉当年一场大战,坞堡外墙倒塌,绕城而过的河水都成血色。”
话到此处,郗超发出一声感叹。
“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多死于沙场。”
“咸和年间,秦氏郎君与鲜卑对战,身陷重重包围,战死犹不倒。胡人不敢近,鲜卑主将下马,赞其盖世英雄!”
“如我汉家儿郎俱能如此,何愁北伐不成,胡族不灭!”
桓祎被说得热血沸腾,脸颊赤红。
桓容忍住眼中热意,一遍遍看着桌上的线条,琢磨所谓的并州、洛州、荆州和西河郡到底都在哪里。
等到郗超离开,桓容脑中突然浮现一幅后世地图。虽有些模糊,却恰好吻合郗超勾画的地界。
顾不得多想,桓容立即取笔勾画。
半幅图很快完成,精细程度远胜于原件,更补足几处郗超刻意隐瞒的部分,仅是略去该处地名。实在是他不知道古名,标识出来会惹人猜疑。
见到逐渐成形的地图,桓祎的嘴巴越张越大。
“阿弟。”桓祎口中发干,喉结上下滚动,“可否给我临摹一张?”
“阿兄不以为此事不对?”桓容头也没抬,又勾勒出两条河流,粗略圈出一个范围,就是秦氏坞堡所在。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此地应该在陕西和山西交界,大部分在太原境内。而郗超口中的荆州,不是东晋的“荆州”,而是氐人设置的州郡。
放下笔,看着已经完成的地图,桓容不由得愣住。
他的记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指腹擦过额心,桓容下意识觉得,这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光珠有关。
桓祎没发现桓容不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纸上,回答道:“阿弟做事定有道理,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画张图而已,哪里有错?在他看来,阿弟画得比郗参军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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