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仆扬起来长鞭,牛车穿过整条街巷,径直来到桓府门前。
健仆跳下车辕,上前叫门。
门后很快传来人声,得知是秦氏郎君来访,立即前往禀报桓温。不到片刻时间,府门大开,秦璟被迎入府内。
“郎君请。”
彼时,郗超正向桓大司马建议,取用庾希上交的“罚款”补充西府军饷。
府军是东晋最主要的战斗力。
西府军大部分由田农组成,握在桓温手中;北府军里流民占多数,暂由郗愔统领。比起狠劲,北府军显然要更胜一筹。
“慕容鲜卑同氐人开战,短期无法分出胜负,极有可能两败俱伤。使君可借机上表朝廷,再次领兵北伐。”
“携收复失地之功,何愁大事不成。”
事实上,郗超很想劝桓温直接废帝,自己坐上皇位,然后再组织力量北进。可惜朝中阻碍势力不小,加上桓温还顾及几分名声,总要做出些“功绩”才好动手。
鲜卑人和氐人爆发战争,郗超认为时机已到。交战双方都有短板,短期内无法将对手鲸吞蚕食,正好方便桓大司马动作。
然而,他对北方局势的把握仅有五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氐人有备而来,慕容鲜卑外强中干,比空架子好不了多少。
此次战争的结果不只出乎预料,更一夕改变了北方的局势。氐人一跃而起,慕容鲜卑被打落尘埃。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曾被桓温嫌弃的王猛。
“此事大有可为。”
桓温点头,已经在思量如何向天子上表,何时调军北上。军队出发后,到底是做一做样子还是真正动手,从氐人和鲜卑人手里抢回几个郡县。
假设动手,必须知道交战双方的切实情况。究其根本,从败者手中抢地盘明显更加容易。
健仆通禀秦璟来访,桓温当即大喜,道:“快请!”
正愁不知北方详情,秦璟就主动送上门。这让桓大司马愈发肯定,自己得天命,必当有一番作为。
牛车进府后,立刻有婢仆撑伞上前。
车门推开,秦璟自车厢走出。一身玄色深衣,腰缠玉带,葛巾束发。少几分南地士族的风流不羁,更似强汉士子轩然霞举、卓尔不群。
健仆留在廊外,婢仆上前引路。见到这般郎君,不由得脸颊微红,转开视线不敢多看。
桓容恰好从南康公主处归还,跟随的健仆手提肩扛,都是南康公主为儿子准备的“必需品”。
黄金两箱,珍珠十斛,彩宝五箱。另有绢帛五十匹,不便来回搬运,都在库房备妥,等到出发时直接装车。除此之外,南康公主还准备了面积不小的田地,以及田奴三百人,工巧奴十余人。
按照公主殿下的话:盐渎县距建康几百里,又不是什么富饶郡县,这些都要早早准备。
“我还嫌少。”
想起亲娘当时的表情,桓容禁不住摇头。再想想差点将数量翻倍的李夫人,顿时有种无力感。
“这才哪到哪。”
李夫人笑得慈爱,硬是堵住了桓容到嘴边的话。随后又唤婢仆取来几件玉器和金银器,做工极其精致,可以组装拆卸,还能奏出乐音,说是给桓容路上解闷。
“都是我从蜀地带来的,胜在有些奇巧,郎君带着玩吧。”
这是把他当孩子哄?
看着婢仆开箱又装箱,桓容终于想起来,亲娘和李阿姨都是公主出身,在她们看来,这些还真是不起眼的“小玩意”。
桓容将要起身离开,李夫人叫住他,亲自捧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十几只蜡封的瓷瓶和瓷罐。
“这些是我闲暇无事调的,有安神的,有熏衣的,也有可做他用的。”
说话间取出一本册子,对照瓶身上的标签,李夫人继续道:“用法都记在上面,郎君可要细看。”
桓容好奇翻开一页,五秒之后额头冒汗。
两息可致人晕倒?五注可使人迷魂?常年置于内室可令人瘫痪?
这是香料还是毒药?
“自然是香料。”李夫人眉眼稍弯,笑得异常温婉,“时间有点急,材料有些不足,来不及多准备。待郎君到盐渎安定下来,我再多备些给郎君送去。”
想起桓容将要出行,不可能学习调香,李夫人颇觉得遗憾。
桓容小心捧起木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抢回来的是怎样一个美人?
怀揣着心事,桓容带着大包小裹离开。穿过回廊时,迎面遇上入府拜访的秦璟。
桓大司马为表重视,特地选在正室会客。机缘巧合,两人直接在回廊遇见。
桓容对秦璟的印象很深,当先正身行礼。
上巳节初见是惊艳,谢玄转赠礼物是惊奇,如今得知他的身份,桓容更是满心佩服。这样的家族才配称高门,这样的郎君才配称“人杰”二字!
“我字玄愔,容弟可唤我字。”秦璟还礼,笑容意外的温和,“听闻容弟将出仕,璟甚是钦佩。以容弟之才,定能有一番作为。”
“秦兄过誉,弟愧不敢当。”桓容拱手。
桓大司马亲自上表为嫡子请官,朝廷上下早已经传遍。秦璟和谢氏交好,知道消息不足为奇。
桓大司马还在等着,两人只能寒暄几句,不好多说。
桓容侧身让开,秦璟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自袖中取出一只绢袋递到桓容面前。
“此物乃我幼时所得,随身多年。我与容弟一见如故,便送于容弟。”
东西递到眼前,桓容下意识伸手接过。待要开口询问,秦璟已经转身走远。
雨越下越大,冷风打着旋飘过回廊。
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童和阿谷如临大敌,差点让人将他抬回内室。
“廊下风大,郎君恐会着凉。”
桓容正要说话,风向忽然转变,一片枯叶直接呼在脸上。
“郎君!”
“没事。”桓容摘下枯叶,倒是觉得有趣。
一行人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后,小童立即捧上布巾。阿谷亲自去取姜汤,同时交代婢仆将珍珠黄金送到侧室,暂且不要开箱。
听到“姜汤”两字,桓容就是一阵牙酸。更换外袍时,绢袋滚落在地。桓容弯腰捡起,解开袋口,倒出一枚青铜小剑。
剑身不到巴掌长,没有开刃。剑柄是一头卧虎,做得惟妙惟肖。仔细辨别剑身上的篆字,联想到秦氏背景,桓容眉心一跳,这不会又是件“古董”吧?
收起疑似古董的青铜剑,桓容捏着鼻子喝下姜汤,随后吩咐小童取来火盆,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地图撕开,全部投入火中。
这次有惊无险,难保下次不会出现问题。
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这些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绝不能出现。而他身边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必须尽早清除干净。
望着飞升的火苗,桓容咬住腮帮,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第二十一章 背叛
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温畅谈南北两地局势。提到氐人同慕容鲜卑起兵,彼此却产生不同看法。
桓温同郗超均认为战况会陷入胶着,若是分出胜负,慕容鲜卑兵力占优,赢面应该稍大。
秦璟则不然。
“慕容氏兵力虽盛却是君臣不和,内忧未绝外患又至,未必能胜过氐人。苻坚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统一北方之志。今得谋士相助,以陕城之事为端由,未必不能一战而胜。”
三人论战至傍晚,不时能听到桓大司马的朗笑。
天色将暗,雨势不见半点减小。桓温欲设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谢绝。
“使君好意心领。”
“如此也罢。”
桓大司马颇为惋惜,却不好强硬留人。亲自将秦璟送出府门,目送牛车消失在雨幕之后,对郗超叹道:“秦氏子才高识广,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发此感慨?”
桓温顿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须得当机立断。”
“此事我自有计较,景兴无需多言。”
长袖甩过身侧,桓温大步走进回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后,想起教导桓容时的种种,禁不住摇头。身为桓温谋士,凡事自当为桓大司马考虑。哪怕爱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发生冲突,依旧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下死手。
无关良心对错,仅在于个人立场。
当夜,郗超宿于桓府。隔日与桓大司马同车出城,往城外大营点兵,准备启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处,再次放飞北来的苍鹰,一条绢布系在苍鹰腿上,短短的七个字,道明他对桓温的观感。
“南郡公当世奸雄。”
翻译过来,可以与之结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论战,秦璟不禁摇头。
他未必赞同谢氏叔侄的某些观念,却不妨碍彼此“做朋友”。换成桓大司马,不被视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论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晋室合兵,一统南北的谋略终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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