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数名兵卒齐齐推动木杆,拉动绞绳。
城前吊桥放下,架在干涸的护城河上,扬起一阵灰尘。城门缓慢向两侧开启,沉重的声响不绝于耳,惊飞林中夜枭。
幢主提前得到命令,知晓县令的本意并非捉拿,而是要将城外的流民屠杀殆尽。
想到对方许下的诸多好处,幢主眼中浮现贪婪,脸上闪过狞笑,双脚轻踢马腹,身先士卒冲向流民栖身的草棚,用力抛出熊熊燃烧的火把。
“杀!一个不留!”
火把越扔越多,数息之间,火龙自四面八方蔓延,杂乱的营地陷入一片火海。
幢主狞笑更甚,握紧环首刀,期待着一个个狼狈的身影从草棚中爬出,哭喊着求他饶命。
然而,足足一刻钟过去,他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
边缘处的草棚已被烧得倒塌,火中却不见一个人影,未听到一声哀嚎。
“不对!”
幢主心生警觉,正要掉头向县令回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哨音,几百个壮汉自黑暗中行出,数百杆长枪结成一片枪阵,将郡兵团团包围,堵在烈火之前。
“尔等是何人?!”
幢主曾随桓大司马北伐成汉,虽说仕途不甚得意,到底有几分本事,不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借助火光,认出结阵之人颇有蹊跷,多数身着皮甲,队形严整,浑身带着煞气,少数是短袍布裤,发髻散乱,活脱脱就是一群流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幢主想不明白,却知晓这些人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不等他第二句话出口,枪阵中又响起数声嘹亮的哨音,继而加入皮鼓。
兵卒们高举长枪,枪杆用力顿地。其后枪头斜指,迈步向前,煞气和杀意瞬间弥漫。
被包围的郡兵纷纷举起长刀,眼露凶光,打算拼死一搏。没经历过战阵的健仆已是双股战战,少数两三个竟被吓得当场失禁。
“杀!”
枪兵列阵向前,声势骇人。
壮汉们不甘落后,紧紧跟上队伍,阵型略有松散,杀伤力同样惊人。
“你们……”
幢主还想开口,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杆长矛,带着风声擦肩而过。
预感到危险,幢主忙侧身闪躲。
不想又有两只短矛从侧面飞来,角度极其刁钻。幢主勉强护住要害,手臂和腰侧却被擦伤,揭开破损的皮甲,鲜血犹如泉涌,伤口处火辣辣一片。
许超一击得手,得意的看向同伴。
“若非没有趁手的强弓,某家能立即将他射死于马下!”
典魁和钱实身在枪阵,并未听到此言。蔡允等人却是心怀不满,阴沉的盯着这个“新人”,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不就是扔了几支短矛吗?有什么好得意!换成在水里,信不信虐你千百遍!
幢主受伤,郡兵登时一阵慌乱。
典魁和钱实抓准战机,枪阵首轮刺出,立刻有十余名郡兵死伤当场。
“杀!”
盐渎私兵经历过北伐,阵前见血,周身煞气立增。一轮接一轮出枪,倒下的郡兵越来越多。
幢主挥刀斩杀两名私兵,胸前忽然一凉。
低头看去,银色的枪头自胸口冒出,尖端已被鲜血染红。
来不及感受疼痛,人已被从马上挑飞,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嘴角溢出成团的血沫。
“杀!”
钱实一声大喝,再次出枪。
典魁荡开扑上来的郡兵,抽空看他一眼,心中很是奇怪:按照寻常,这挑飞人的差事都是他做,这厮是发哪门子的疯?
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虽有郡兵结阵顽抗,胜负却早已注定。
战场之外,桓容坐在武车前,看着烧成一片的营地,神情有些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秉换过一身长袍,重新梳过发髻,洗净手面,五官竟有几分英俊。只是人过于瘦削,显得颧骨略高,凸显出几分凌厉刻薄。
钟琳坐在桓容身边,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他知道桓容有些心软,然此计早已定下,容不得中途更改。何况,贾秉及许超等均为新投,如不能使出雷霆手段,展示出绝对的实力,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
“使君,盱眙县令已经抓获!”一名健仆上前回报。
桓容从沉思中醒来,沉声道:“将他带来。”
“诺!”
眨眼之间,两名健仆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拖了上来。距离大车五步远,将他按跪在地上。
盱眙县令发髻散乱,进贤冠早不知去向。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口中塞着布团,显然是预防他咬舌。
断舌不一定会死,但会妨碍询问口供。
故而,截住奔向城内的牛车,辨明车上人的身份,健仆当机立断,撕开短袍下摆塞进县令口中。
因双手被缚,盱眙县令稳不住身形,当场扑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听到脚步声,艰难的抬起头,见到火光映出的面容,双眼倏地瞪大。
桓容上前两步,弯腰俯视着他,轻声笑道:“周县令,久违了。”
“唔……”盱眙县令想要说话,奈何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桓容无意为他取出,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没入淮南郡,更未至寿春,你是不是很失望?”
“唔、唔!”盱眙县令拼命摇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直接僵在当场。
桓容直起身,嘴边笑纹更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如此看来,你应该知晓寿春之事,之前确是故意隐瞒。”
听闻此言,盱眙县令又开始摇头。
“今日率兵出城,莫非是提前知晓我的行踪,要趁夜偷袭行刺,好隐瞒之前不报之过,意图一了百了?”
“唔!”盱眙县令眼底充血,知道这个事绝不能应,不然的话,他这一支乃至全族都要走上断头台。
桓容不只是幽州刺使,更是桓大司马和晋室长公主之子,有实封的县公!刺杀他几同于行刺皇族,是要诛三族的大罪!
“让他说话。”
桓容退后半步,健仆取下盱眙县令口中的布团。
顾不得嗓子生疼,嘴角裂开,盱眙县令大声喊冤:“桓使君,仆冤枉!仆万不敢有害使君之心!”
“是吗?”桓容双臂拢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直看得对方脊背发寒,才低声道,“那么,要害我的是另有其人?”
盱眙县令连忙点头。
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只盼着自己能够脱罪。
“我想想。”桓容轻轻点着额际,笑容里带着冷意,“不是你,那么会是谁?盱眙城内有谁能调动郡兵,驱使你这一县之令为他卖命?”
“该不会,”桓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朱太守?”
盱眙县令僵在当场。
看着温和俊雅的桓容,听着他口中的话,恐惧感自脊椎开始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结。眼前一阵阵发黑,瞬间犹如置身冰窖。
他忽然间明白,桓容此行非善,从一开始就打着排除异己的主意。
城外的流民聚集,空荡荡的草棚,预先埋伏的私兵……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早已设好的陷阱,只等着猎物踏入其中。
盱眙县令想得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神来之笔”,桓容未必会这么快动手。
他的计划本是徐徐图之,借寿春之事掌控军权,再以“违反军令”的罪名扫除障碍。没承想,盱眙县令蹦高作死,朱太守怀揣心思又过于自信,机会直接送到眼前。
一番思量之后,干脆将计划提前。
如今来看,效果很是不错。
“贾舍人,”桓容转向贾秉,“依你看此人当如何处置?”
“回明公,仆观周府君是被贼人利用,方才行此错事。好在大错未成,如能就此悔过并戴罪立功,明公何妨饶他一命?”
桓容似在认真考虑,许久才道:“既然如此,贾舍人便问一问他。”
“诺!”
贾秉走到盱眙县令身前,单手抓住他的发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口中的话却带着毒液。
“府君可愿为明公效劳,指认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的贼人?”
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
盱眙县令满脸骇然。
这不只是要置朱太守于死地,更是要将朱氏满门从盱眙、不,从临淮郡彻底拔除!
“时间不多了。”贾秉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熊熊燃烧的火海,沉声道,“府君最好快下决定。”
威胁之意昭然,明摆着不点头就要死,而且会死得相当痛苦。
盱眙县令浑身颤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答应出面指认朱太守,必定会被所有吴姓士族列入黑名单,早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他不做,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他不怀疑桓容的手段,更不会以为对方下不去手。
能水煮活人的凶残之辈,岂会在乎多砍几颗人头。
“……我愿为使君效死!”盱眙县令用力闭了闭双眼,声音沙哑,嗓子似被砂纸磨过。
“我愿为证,是临淮郡太朱胤私调郡兵,命我带兵出城,放火焚烧营地,欲对桓使君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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