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镇定应道:“不过幼时跟着家师多跑了些地方,不敢说有见地。黄丘山人画的这副山景,确实深得庐州凤凰山风致。”
太子不知何时把咬着的手指吐出来,指着画轴含糊道:“凤凰……”
皇帝笑道:“朕这儿子,倒只听得进这些。”
德妃道:“龙凤和鸣,自是吉兆。”
林朝听她变着法儿讨皇帝开心,心中想的尽是小孩儿画的一幅幅凤穿牡丹。
当日随意挑的图,难道也能成了什么预兆不成?
皇帝赐了德妃两样首饰,又赐了太子些小样儿玩物,命人把画收了。此时天色尚早,但皇家晚膳一向进的早,差不多也不到了时候。
“爱卿,你我便拿此画下酒,如何?”
皇帝留人用膳,也是以示宠爱有加的手段,林朝自然只能面做喜色,低头道:“谢圣上。”
一顿酒喝得微醺。
王贤在殿外待命,见林朝晃着身子走出来,模样比自己老寒腿发作还要可怖,便上前问道:“林待诏,咱家送你一程?”
林朝谢绝了王贤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扶着宫墙往外走。
差不多样的赭红宫墙,明黄琉璃瓦,在月光下都晦暗不清。
“好大……一个饼。”
咂巴两下嘴,想了想月亮的口感,清清爽爽,约莫和云片糕差不多吧?说起云片糕,果然是宁王府的最好,皇宫里的太过甜腻,总不是那么一个味儿。
远处的宫门前站着两三个人,大抵是守门的侍卫。单薄地成了一个剪影,眨眼就看不见了。
长长的宫道一直往前延伸开去,绕过七七四十九个门钉,绕过皇城外的沟渠,……
通往何地?
他记得自己从宫门出来,沿着御街巷走了几段路,不知怎的就在岔路口转了个弯儿,冲着和住处相反的方向走了过来。
看到广陵宫的飞檐时,他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行苑外墙边上栽了一排不高大的柳树,他上前抱了抱按了按,觉得树皮还挺糙,连着的枝桠也结实,双脚一蹬就蹭上去了。
挂在树头的时候,能望见头顶月色正好,眼下宫里灯火明暗。
那么多昏黄的,微弱的火光里,哪一个映着他想看见的人呢。
宫墙和柳树只有两臂不到的距离,林朝掂量了下自己的腿长,借着酒意就跳了过去。
“师傅?”
低低的、带些迟疑的声音响起。
林朝一惊,看见墙下站着的正是赵拓。
小脸蛋儿在月光下白得都能映亮宫墙,可惜没有林朝最想看到的惊喜神色。
惊还有一些,喜是怎么也没寻着。
“师傅,此处……恐怕有些危险。”赵拓将横置在地上的木梯扶正,架在墙头。林朝顺着梯子爬下来。
夜风将林朝的酒意驱散了几分,他也觉得两人这般干站着不说话的样子有些尴尬。
分开之前因为他答应有空便来就高兴地不得了的小孩,和眼前的人总重叠不到一块儿。
林朝想他莫不是生气了。但掐指一算,从宁王被贬至今也不过数月。前些时候,他来广陵宫问过一次,才知道这地界查核严得很,没皇帝手批进不来,也就作罢,琢磨着等宁王一事的风头过去些时候,再悄悄混进来。
两人师徒的关系虽说不上多大点事,但万一皇帝起了疑心,往后的事还有些麻烦。
林朝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教导之情,他开口道:“这几个月我……”
赵拓仰起头,冷冷看着他,道:“父王去世了。”
“宁王……”
“死了。”
第57章 国手列传09
林朝忽然回想起上个月的某一天。皇帝将他从图画院召进宫中,却迟迟不在殿中接见,最后只差人来问了一句,羊鼎先生的真迹,他手中还有么。
被赵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林朝惊出一身冷汗。剩下的一点酒意,也随之蒸发了。
幼年失怙,这么沉重的打击,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他不想见到一个阴沉、狠厉的帝王,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显出雏形。他宁愿这种转折,能发生在很久之后,比如赵拓加冠之后,比如登上帝位之时。
但赵拓已经等不及了。
林朝很想像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调笑两句,但始终伸不出手。
赵拓看出林朝眼中明显的失落,心底一片平静。他曾经对宁王心怀憎恨,但在听闻对方去世的消息时,憎恨也成了过眼烟云。他也曾对有些人怀有期待,而今却知晓那无非是虚妄。
他原以为宁王退出了漩涡,自己也可以独善其身,过上优哉游哉的生活,就像某个人对他的期待一样。但广陵宫里众经师和同窗态度的转变,却让他隐隐对宁王有所感激。
至少他没有被养成一个只知玩乐的废物。
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就决定了这辈子不可能真的同放学了便拽着风筝满城疯跑的学童一样过活。
他早该在守着台阶等梧桐滴雨到天明的时分,就明白这个道理。而不是在杨青山提着一壶酒,两人于风雨之中祭宁王时,才最后明白。
久等不至,便不必等。
赵拓扬起一张笑脸,道:“我知道,师傅总不会食言的。说要来看我,终是会来。”
林朝小心地拉起他的手,放在掌中捂着,关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夜里想起父王,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赵拓乖巧地任林朝抓着手,如同任何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一般。
“你若是难过……也不必端着。”林朝道,“哪怕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只当赵拓将丧父之痛隐藏在胸中,却不知道这冰冷和拒绝的姿态,真正的来由是什么。
赵拓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有许多想说的话,最后都不能说出口,只能和满腔苦水一同下咽。
林朝愈发心痛。
偏偏赵拓还要关心道:“师傅,这院子里湿气重,站久了对身体不好。不如进屋去谈吧?”
林朝不清楚广陵宫里吃住如何,跟着赵拓往后厢走的时候心中还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接着见到一副悲凉景象。
但赵拓推开房门后,能看见的光景,还是颇不错的。
虽然屋子小了些,但胜在干净。桌、椅、床、纱、被一应俱全。赵拓支起窗子透气,屋里也并不很闷。
赵拓手脚利落地沏了壶茶,端到林朝面前。
“过得还习惯么?”林朝觉得自己有些像探望在外独居的儿子,想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他也试图想要安慰安慰赵拓,却不知道要从何处开解。父皇去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身边有母后和……表兄看着,竟没感到多深的悲痛。就连在出殡时,都险些因为主殡人略显滑稽的衣裳,笑出声来。
他能教给赵拓的实在太少。
仅有的那么一点儿,还是赵拓急于摆脱、抛诸脑后的。
赵拓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茶叶沫子在碗中翻腾,一看就是廉价玩意儿。他低眉道:“习惯。”
林朝道:“这宫里也没个服侍的下人,什么都要你自己来,不太方便。”
赵拓应道:“也不能总麻烦别人。”服侍的下人,自然是有的。不过夜里他习惯读些经史权谋,担心被某些人的眼线瞧见,便早早都打发走了。
林朝咳了一声,四下望望,搜寻话题。
“你这……总是不好。杨祭酒不是也来这儿了吗?回头和他说说,让差几个下人来,端茶送水的就罢,梳洗总得有人伺候着吧。”
“自己做多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赵拓起身道,“师傅一来,我都险些忘了,今晚麻烦人烧了热水,现在得去提来,正好沐浴。”
林朝抢道:“我帮你?”
“不麻烦师傅了。这广陵宫偏得很,师傅还是早些启程回去吧。”
林朝一时冲动,拦下赵拓,把提水的木桶挂在自己臂上,道:“不打紧。若是迟了,就在你这凑合着住一晚,明早再走。”
赵拓神色复杂:“师傅……恐怕住不惯。”
“你住得惯,我便住得惯。”
水桶颇沉,林朝觉得整个人都被拖得变矮了三分。但一想到自己没来的时候,赵拓万事都要亲力亲为,便卯足了劲一口气将水提回房中。
“明儿……一定得和杨……青山说说……”
连喘了几口气,直到把热水都倒在了浴桶之中,林朝才放松下来。从赵拓住的屋子到水房短短几步路,他都快累出一身汗来。真不知道,个子才将将有他一多半高,细胳膊细腿的赵拓,是怎么自己一个人把水提过来的。
赵拓踮脚替他擦擦脖子上的细汗,道:“要不,师傅先擦擦?”
一桶也盛不了多少水,不够两个人洗浴。况且林朝身边没换洗的衣物,只能摇头作罢。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对赵拓道:“东西准备好,便快些洗吧,等会儿水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