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拓点头,从柜子中翻出内衫。
林朝找了个由头,离开屋子,在外面转了一圈才回来。以他和赵拓的年纪,倒用不着避讳什么。但林朝心里就是莫名别扭,不愿意在这样的氛围下共处一室。
等将外边儿的星星月亮都看厌了,林朝才悠悠转回房中。
赵拓已经换了身衣裳,一应物什都拾掇好了。
林朝叹道:“你的手脚……还挺快的哈。其实可以放着我来。”
赵拓甩了甩还没擦干的头发,安静地看着林朝,似乎在说自己既然已经做的顺手,就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麻烦他。
“唉。”林朝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掩盖自己的尴尬。
一夜之间,原本一同在泥里打滚的玩伴就长成了站在父母身边板脸教训自己的先生,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替你擦擦。”
看到赵拓自己扭着脖子擦头发,林朝终于发觉自己这个“师傅”还算有点用武之地,主动请缨。
赵拓迟疑道:“师傅进宫作陪了一天,恐怕早累了吧。还是在一旁歇歇的好。”
林朝心想陪皇帝喝喝茶赏赏画儿,能有什么累的。虽然宫墙长了点,但他又犯不着像王公公那样一路小跑过来,权当每天出门散心了。
“来。”
林朝态度强硬,赵拓也不再坚持。
林朝动作粗鲁地用棉布将人的头一裹,胡乱揉了两下。棉布吸水,很快变得潮了。被晃得头晕的人才轻声说道:“师傅……头似乎不是这么擦的?”
“这样干得快。”顺口答了一句,林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往日都有人伺候他穿衣沐浴,擦头发这种事自然也包含在内。那么他是哪里来的这种印象,连手法都纯熟至此呢?
赵拓质疑了一句后,也不管林朝的解释是不是真的有道理,便闷不做声,一直耐心等到林朝将头发擦干。
“师傅,这儿的床有些窄,今晚你得将就一下了。”
林朝抢在前边儿把床铺好,对赵拓道:“你睡里面。”他的睡相似乎不太好,龙床那么宽,都能从一头滚到另一头。他实在不敢保证,如果让赵拓睡在外面,那么明天早上起来,床上还剩下几个人。他自己睡外面,至少滚,也只会有一个人滚到床下。
赵拓嗯了一声,爬上床,将手脚都在被子里塞好,安静地盯着林朝。
林朝慢吞吞脱了外衫。
他被赵拓双眼一眨也不眨的架势吓得有些慌,想让赵拓把眼睛闭上,又觉得真要这么说,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他们都不是没有富贵过的人,身边常有三五个侍女伺候惯的,被一两个人盯着看算些什么。再说他现在可还穿着内衫呢。
“师傅……”
林朝一惊,险些把拿在手里的外衫扔到地上。
赵拓细声道:“最近很累吧,你好像瘦了。”
林朝顺了口气,熄灭油灯,钻进被子。
“好好睡。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赵拓能感觉到身边躺着的人,有意放缓放轻了呼吸,觉得有些好笑。难道是因为心虚,所以对着自己的时候才会那么小心谨慎吗?以前这人可不是这样的,给他塞糕点递茶水,不是做来顺手的很么。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默默道:“师傅。”
第58章 国手列传10
“今日你心不在焉。”
杨青山卷起手中书册,在木桌上敲了敲。黄门侍郎是个有秩无品的官,他也用不着再穿着从四品的补服,只披了件不起眼的灰色长袍。
自从宁王去世后,这位前国子监祭酒的精力就大不如前。给赵拓讲经的时候,常常顿上一会儿,再回过神来便不记得之前讲到何处了。连对经文的阐述,也变得消极许多。
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另聘他人,自己一力承担了为宁王世子讲经一事。
此前每日强打起精神的人是他,今日却换成了是赵拓。
杨青山没有气闷,只是淡淡提点了一句,问:“今早我在长乐巷遇到了卿云兄,他与我没说两句便急着要走,像是有急事在身。怎么,和他有关?”
赵拓摇了摇头。
一大早起来,林朝便飞一般穿上衣袍、洗漱完毕,告辞之后连口饭都没吃就走了。赵拓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要他多待一会儿,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杨青山叹了口气:“宁王生前……是极爱他的画的。曾说羊鼎先生仙逝后,世上堪称国手的仅此一人。”
他提起宁王的时候终于不会再失语。但后边儿总要跟上的“生前”两字,每提一次,便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他胸口几分。察觉不到痛意,但迟早致命。
“他进了宫之后,传出的那副芍药图,艳是有了□□分,但总觉得不如早年的画有风骨。”杨青山看着书册上方方正正的小楷,漫不经心道,“或是陪在那个人身边,顾虑太多的缘故。”
赵拓道:“皇宫不比其他地方,小心是自然的。”
杨青山道:“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出了宫,也再不能像往日一样,在府上疯跑了。”
赵拓道:“王府早就封了,杨祭酒不知么。”
杨青山道:“你何苦刺我。宁王不在了,我也就呆在你身边还有些念想。否则青灯古佛,哪里不比这冷宫让人安心。”
赵拓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量在几个月间又抽长了一些,如今双脚堪堪可以够到地面了,这让他的坐姿显得更为端正。
“杨祭酒当以身体为重。”
杨青山听后苦笑道:“古人云,留得此身,以待有为。我又还有什么为可言,值得以身体为重的?”
赵拓道:“或可迎娶一二妻妾,抚养三四子女,也当是五六分乐事。”
“我心悦于宁王,如何能迎娶他人。”
“死者为大,请杨祭酒慎言。”
杨青山将书册合起,正色道:“我心悦于宁王,十年前如此,今日依旧如此。便是皇帝问起,也是这一句话,有什么不可说的?”
赵拓站起身,有些难以自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书桌边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青山。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杨青山回视赵拓。
赵拓失语道:“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杨青山缓缓眨了一次眼,因为阖上眼睑又再次睁开的时间过长,让人产生他就此入眠的错觉,“你六岁那年,有段时间看到我,眼神就会变,自己没有发觉么?”
赵拓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反应都被这人细心留意到,并且猜出了缘由,一时无言以对。
“宁王和我,都认为你明白事理,实在太早了些。”
赵拓冷冷道:“不是我要明白。”
杨青山闻言笑了笑:“当时我自认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唯一一次就是在宁王的书房里,和他说起……刚出生的太子的时候。”
他顿了顿,看到赵拓沉默以对,不由想起当年和宁王的彻夜长谈。谈的都是关于这个孩子的将来。天将拂晓的时分,宁王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豆大的烛光,因为燃至末梢,摇摆不定。
“你以为宁王替你请来教琴的先生,教画儿的先生,都是为了把你养成纨绔子弟?真要养废你,多让你和城南那群败家子处处,不比这些都来得快。”
赵拓脸色一变,道:“那他——”
杨青山落寞道:“他只是心疼你。”
赵拓本人可能对于幼年往事记得不甚清楚,但杨青山和宁王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赵拓以为自己是在听得书房一番对话后才变得阴沉诡诈,但早在那之前,他性子里的东西就暴露在两人眼中。
杨青山摇了摇头。多说无益,赵拓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相信。宁王也没有解释过,大概并不在意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误会。
赵拓低头想了一会儿,语气天真地笑问道:“杨祭酒今日和我说这个,是为了什么呢?”
杨青山道:“卿云兄走了,与我和宁王都相熟的,也就只你一人……”
“杨祭酒难道没有怨么。”赵拓道,“若是父王真像你说的那般为了我好,可都是因为——”
我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尽管身上流着一半仇人的血,但剩下的另一半,已经足够换取宁王的珍视。
赵拓吞下了后半句话,只留下颇有余味的一截,抛给杨青山自己细品。
“毕竟和你父王有关,所以和你说说也无妨,此其一。但我在今日和你说这个,却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我知道。”赵拓的眼中倒映着杨青山平静的表情,“杨祭酒是在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辙。”
杨青山无视了他话中嘲讽的语气,点头道:“你也觉得,自己对林待诏太过看重了吗?”
有意加重了“待诏”两子,提示对方这人已经今非昔比。皇帝恩宠有加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一个被贬藩王的世子再多有牵扯。
“林朝之于我,和宁王之于你,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