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除夕那晚,陆识瑜破天荒叫来两坛女儿红,与夫人、张松三人同饮守岁。陆夫人闲问张松,可还记得小时旧事、从前居住何街何坊。张松一概不知,只记得他亲人去世后,孝服未脱便被街坊卖给路过戏班换了十两银子。
陆夫人听罢抹泪哀叹,陆识瑜却突然起身,甩袍便跪,吓得张松也扑倒在地,却听他郑重道:“稚子无行,父母之过也。百姓不知耻,岂非父母官失职?二十年前陆某资龄浅薄,为官不力,未能庇护治下孤儿,令你漂泊受苦。幸而苍天有眼,如今你读书知事,挣得功名来到陆某面前,令陆某得以弥补一二。这一跪,一为向你父母亲人谢罪,二来请你谨记他人在你身上犯下的过失,谨记为政当以爱民为本,万不可使民唯利是图、丧失礼义良知。”
张松含泪领受,不想这竟成老师遗言。陆识瑜未能见到新年初升的旭日,没过几日,陆夫人也随他去了。张松以孝子身份为老师与师娘发丧,下葬那日,县衙前大道被缟素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乡民送棺十里,棺椁入土时哭声震天。到了十五上元之日,平江府便下来报文,着县丞张松补吴县令缺,原来陆识瑜一年前便往吏部递了举荐文书,早将衣钵稳稳传与张松。
陆识瑜过世后,张松临渊履薄、克勤克俭,不敢有丝毫怠慢。三年来,吴县各项事务皆因循旧例,仍像陆老爷子在世时一样,倒也平安顺遂。唯一的变数便是稻桑之争。
看官听说,三江诸县既稻田遍布,又桑蚕满地,原本稻农与桑农各司其业、相安无事,可税负逐年加重,稻田收成却是定数、难有长进。庄户人家春种秋收,一年到头所得被搜刮殆尽,日子逐渐不好过了;与此同时,因明州海商贸易繁盛,种桑养蚕的桑户收入颇丰,不少稻农便动了心思,有意改稻为桑。收丝的商贾巴不得家家产丝,丝多了,他们便可压低买入价格,赚取高额差价,便趁机游说乡里,鼓动稻农改行。因此每年有不少农户秋收后便堆填水田,向桑农购买蚕子,预备来年改种桑树、养蚕做丝。
大宋有律,农户改行易业,需向县里报备换籍,近年来,每到夏末秋初,来换籍的百姓便络绎不绝。陆识瑜虽心疼百姓受苛捐杂税之苦,可作为一县之长,他不得不作长远考虑。若允许大批农户改稻为桑,粮食必定减产,一旦遭遇旱涝灾情,后果不堪设想。再者,三江两府是东南产粮重镇,两浙路全省数十万人的口粮全出在此处,兹事体大,退让不得。于是陆识瑜定下规制,吴县治下各村各庄,农户、桑户之比不得低于六四,否则便要承担额外的赋税。若有人想改稻为桑,须得与同村乡亲商议谈妥,在限定比例之内方才可换籍。
从前有陆识瑜在,各项规矩令行禁止,无人敢闹;可张松不比陆识瑜,他年轻根基浅,朝中又无人照拂,陆识瑜一死,便有人蠢蠢欲动,受利益驱使打起了改稻为桑的主意。县中做丝帛生意的商贾富户,先是找张松哭穷,说丝茧量少昂贵,他们不得不高价收丝,入不敷出。张松好歹跟随西门庆混了那几年,怎会被这种鬼话蒙蔽,当场便掰着手指头替他们算了一笔账,直把人算得张口结舌,灰溜溜走了。一计不成,这些人便打起了歪主意,有向张松送礼行贿的,有往村里使钱煽动农户闹事的,张松都坚守本心、勉力应付,苦熬了三年。
今年一入夏,市上丝茧价格突然一跃而起,许多稻农经不起暴利诱惑,为改稻为桑无所不用其极。商户们又趁热打铁,使钱买动地痞游民,假扮稻农来县衙闹事。甚至有人不知从何处查到张松身世底细,在街坊间散布谣言,说他原为他人娈宠、靠献身谄媚才得陆识瑜看重。张松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名节可守,但因此连累恩人老师受辱,他着实忍不下去,便一怒之下上平江府请令,要将吴县丝茧纳入官卖,断了那些豺狼的念想。
张松令张和取来官服冠带,穿戴齐整后便升堂问案。堂下直直跪着个胡商打扮的英武汉子,张松将惊堂木一拍,沉声道:“何人击鼓?有何冤屈?”那人磕头行礼,接着直起身子拱手道:“小人乃泉州客商,初来宝地,欲开间小买卖安生置业,却被歹人打砸铺面、抢劫一空。请县令大人为我做主。”
张松一听便觉荒谬,只怕又是来闹事的,便将惊堂木一击,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吴县诗书礼乐之地,怎会有大胆狂徒,在此明火执仗,公然……”话未说完,他忽而看清堂下之人面孔,惊得瞠目结舌,“玳安哥?!”
第180章 番外四(二)这冤家仍不死心
玳安儿抬头,见公堂之上,官服幞头那人与他记忆中一般清秀白净,不同的是眼角眉梢媚态尽消,下巴颏儿生出好凌厉的线条,身板儿也宽阔了不少。小张松长大了,玳安儿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动,一时竟有些眼热。
张松呆呆回望,眼前汉子饱经日晒风雨,黝黑面庞愈发衬得双眼黑白分明,神色坚毅,不似少年时一身狡黠;虽双膝跪地,却莫名有种威严震慑之气。
悠长岁月已将过往龃龉涤荡殆尽,两人再次相遇,宛如失散已久的亲人重逢,彼此都觉分外亲切。玳安儿镇定点了点头,张松收神清清喉咙,正色问道:“事发何时何地?可有人证?细细讲来!”
玳安儿便将他才开张不久的米铺清早被一群泼皮寻衅打砸一事详述一遍,末了又行一大礼,拜请青天大老爷为他做主。张松只觉胸中心跳震耳欲聋,他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怔了怔,才开口道:“我吴县百姓素来安居乐业,从未有过如此嚣张恶劣之事。依你看,是何人指使?你与何人有隙?”玳安儿不答,只偏了偏头,似在聆听堂外喧哗动静。张松蹙眉微微摇头,表示不解,正欲再问,却见玳安儿拱手道:“恳请县令大人随我往铺上勘察一趟,此事自见分晓。”
张松便带八名衙差,随玳安儿步行来到街市之上。“米”字大旗迎风招展,崭新的门头上书“西门米行”四个烫金大字。铺内白米、升斗散落一地,九宫格硕大米柜已被砸垮了半边。
县令老爷一现身,行人街坊立刻围上来一圈。张松甩袖怒道:“岂有此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公然砸店抢劫!来人,与我挨家挨户仔细查问!日落之前,须将匪徒捉拿归案!”衙差高声应喏,四下散开询问围观百姓。
人越聚越多,议论之声沸反盈天。张松只得两手在空里按按,请众人安静,又急忙向大伙儿保证,一定追查到底、严惩背后恶人、保街市平安。
此时人堆外层传来一声粗野的叫嚷:“依我说,活该他家倒霉!谁叫他欺行霸市、破坏规矩?”此话一出,竟有不少应和之声。张松看玳安儿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真有此事?”张松扬声问道,“他如何‘欺行霸市’、‘破坏规矩’?”
“他家哄抬米价,赚黑心钱!”
“他家收米,比市价高出三成不止!”
“如今稻农只认他一家,别家都收不到米了!”
“存心坏了行市,把别家米铺都挤兑干净,只准他一个挣钱!”
“仗着有两个臭钱,干这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
声讨之声此起彼伏,张松闻之心下惴惴。再遇玳安儿,还未来得及与他深谈,不知他这些年做的甚么好买卖,是否当真坏了良心。从前西门庆精明会算,却从不敢干这犯众怒的缺德勾当。“人聚财来,人去财散。”这句话西门庆常挂在嘴边,按理玳安儿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张松冷脸冲玳安儿道:“西门掌柜,乡亲们所言是否属实?你有何话说?”玳安儿扫视一圈,仍是一脸理直气壮,他拱了拱手道:“县令大人明鉴。不错,我西门米行确实价高,可并无挤兑同行之心。行市上米价如何,自来也不是谁强令规定,皆由各家各铺审时度势、相互参照而来。我家米进价贵、售价也贵,并无贵买贱卖、恶意坏市之行径。”
一锦衣老者向张松拱手行礼后,捻须应道:“你使白花花现银收米,连今年秋后之收成,也下定子与稻农预收了,还说‘无心霸市’?”
玳安儿笑道:“齐掌柜也多使银子、与稻农预收预付,还怕收不来米?”齐掌柜怫然骂道:“哪里来的番邦蛮夷,敢在我华夏横行卖富?!张大人,昔日陆大人有训,我吴县各行商贾不得……”
张松听到“使白花花现银收米”、“与稻农预收预付”,忽地心有灵犀,一点而通,恍然悟到玳安儿此番是来助他成事!瞬间心头大石落地,决意与他将这出大戏做足。于是他假意变色道:“齐掌柜言之有理。即便你西门家贵价收米无可指摘,可你贵价售米,自然无人来买;高价收得的米卖不出去,你有何利可图?不为霸市,又是为哪般?”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玳安儿正等他出此一问,便深提一口气,扬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吴江、松江,乃至嘉兴、嘉定诸州,百姓多以养蚕造丝为业,稻桑之比已破三七大关,更有填尽水田、全县皆桑之地。来年开春、青黄不接之时,周边州县必然缺粮饥馑。如今我虽贵价收粮,只需囤过一冬,年后自然赚得盆满钵满。界时莫说市井乡民,只怕州府衙门也得问我高价买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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