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座荒郊孤冢被掩在一片翠绿中,节节竹枝摇曳,风拂过竹叶时沙沙作响,一如他儿时模样。
这些竹子只长了一年,约莫到裴俦肋下位置。
裴旺那个缺心眼的,有那个心思和时间来看护这些竹子吗?
是谁?
裴俦骤然想起那个跪在自己坟前恸哭的男子。
他手下骤松,元宝蜡烛霎时洒了一地。
裴俦弯下身将它们捡起来,捡着捡着,忽撑着石栏蹲了下去,双手捂脸埋在了膝盖上。
年轻的首辅大人在这无人的山林里,深深埋首,溢出的那些细碎呜咽,随着掠起的山风,不知将飘至哪个天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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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景略
“你要回去见师父?”
“嗯, 再过几日便是他老人家六十岁生辰,如今邯京算是稳定下来了,趁现在抽得出手, 我回去看看师父。”
寇衍神色淡淡, 道:“去吧,朝中有我给你看着, 放心。”
裴俦挑眉道:“你不同我一道回去?”
换做往常, 他早就叫嚣着要跟裴俦回剑门了。
寇衍看完一封折子, 合起放到右手边,又从左侧那堆里头拿了一封,在案上摊平了,道:“我就不回去给师父添堵了。”
裴俦静静地看着他, 没说话。
寇衍把折子一放, 无奈道:“放心,我没事。”
“我早去早回, 你万事多长个心眼。”
剑门路远, 裴俦照旧雇了辆马车, 从邯京东门出城。
经过城门时,正见一列商队进城, 商人们排成一列,将随身的通关文牒给守城京卫查阅,承载着大批货物的车架就安置在不远处。
裴俦随意扫了一眼, 都是些古玩玉器,这些人瞧着面生, 想是南方来的行商, 来邯京做生意的。
车夫见他久久没有动作, 出声提醒道:“大人, 咱们能走了吗?”
裴俦眨眨眼,放下车帘,道:“走吧。”
“驾!”
裴俦的马车很快出了邯京城,与此同时,商队中有一人忽转过头,瞧着远去的马车,眯了眯眼睛。
长孙隐没有亲人,乡里乡亲知晓他六十生辰,纷纷把家里有的好东西往他院子里送,香肠腊肉堆满了小厨房。
裴俦到时,正见一个老伯从院子里出来,瞧了眼裴俦,许是觉得他眼熟,奈何年纪大了,半天没想起这小伙子名字,索性摸着胡子离开了。
小院木门被推得吱呀作响,裴俦伸手掌住,轻轻推门进了院子。
长孙隐不在院子里,应是在里间。
裴俦没急着进屋,而是在院子慢慢走了一圈。
剑门多竹,长孙隐的院子四周便种了不少竹子,早已高过屋脊。
他们师徒三人,便是在这院子里,日复一日地习武练剑。
距他上次回剑门,已然过去六年了。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的声音十分清晰,裴俦顿了顿,转身回望。
“你是?”长孙隐发已花白,虽然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到底已经步入花甲,不似从前精神了。
他拱手行过礼,正想说自己是先首辅的远房表亲,长孙隐却转动轮椅来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手,激动道:“景略,你是景略对不对!”
裴俦惊了惊,身体有些僵硬。
长孙隐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叱道:“臭小子,做官了就不着家了!一年多了,才想起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裴俦抿紧了唇,问道:“一年了?”
“可不是嘛!你赴京赶考那日,我与东边的老王一起送你上的马车,你忘了?咦,老王头呢,刚刚还在这儿呢……”
长孙隐孩子似的在院子里转起来。
裴俦怔怔地瞧着,忽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种疾病。
裴俦鼻头微酸,深吸一口气,上前将他往屋里推,温声道:“我刚才见过王叔,应该是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哦,是这样。”长孙隐乖乖被他推着,忽笑了笑,道:“老王头家前几日添了个孙儿,还抱过来给我看了,可乖嘞,下次领你去瞧瞧!”
“好。”
“你离开不久,小春花就嫁人了,孩子都已经三个月了。”
“嗯。”
“景略,你什么时候成亲,也给师父添个胖娃娃哄着玩呗。”
裴俦哭笑不得地道:“师父,我才为官一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了。”
长孙隐想了想,道:“嗷,也是,那再等几年吧,等你做了更大的官,讨谁当老婆都不是问题。”
裴俦听着他说着这些稚气话语,眼眶渐渐湿润了。
哄得他上榻午休后,裴俦去村里找了几个人询问长孙隐近况。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瞧着裴俦,惊道:“你真是裴家小子的表侄子?”
一旁的小媳妇立刻斜斜睨了她一眼,道:“瞧这脸,同裴家小子得有七八分像吧,说他们不是亲戚谁信!”
裴俦维持着一贯微笑,礼貌道:“在下此番是代先表叔省亲而来,只是那长孙先生似乎……身体有恙?”
小媳妇乐了,“哎呦不愧是做官的,说话都这么文绉绉!”
裴俦笑了笑。
那妇人扯过裴俦袖子,将他往一旁带了带,瞧着长孙隐的院子,压低了声音道:“他那岂止‘有恙’啊,他疯了!”
裴俦微微睁大眼,道:“疯了?”
“可不是嘛!”妇人叹了口气,面上浮起些怜悯之色,“谁不知道这长孙老头无儿无女的,就收了两个娃娃做徒弟,一个大了被家里叫回了邯京,另一个,也就是你表叔,不久也去了邯京,听说后来还做了大官吧,唉,有什么用,没过几年就让人害死了!消息传来,这长孙老头当晚就举着剑,说要进京给你表叔讨公道去!”
裴俦掩在袖中的手颤抖起来。
襁褓里的娃娃睡不安稳,忽然大哭起来,妇人连忙颠了颠,拍着他背部哄了片刻,待他安静下来,才接着道:“长孙老头瘸着腿,你说我们哪儿能让他干这荒唐事!一群人是拦了又拦,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是将人劝回去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大家起来一看,他轮椅翻了,自个儿坐在院里,浑身上下都是泥,拿剑削着两根竹竿,还时不时傻笑着喊着什么……”
妇人想了想,眼前一亮,“哦,喊的是景略和仲文!约莫就是他那两个小徒弟吧。后来老王头请了大夫来看,说他这是遭逢大变激动过头,迷了心智,从今往后就跟三岁小孩没什么区别,那可不就是失心疯吗!”
裴俦再听不下去,草草告退离去。
他还未进院,果见长孙隐已经在院中逡巡了,裴俦抹了抹眼睛,推门进去。
“师父。”
长孙隐面上一喜,冲他招了招手,道:“哎,景略快过来!”
他面前正是一方石桌,桌上有好几根竹片,绿色的那一面上还覆着霜,想是刚刚才砍下来的。
长孙隐拿着一方小刀,削着竹片,道:“你和仲文年纪还小,提不动刀剑,先从练招式开始吧。等师父削好了木剑,就开始教你们剑招。”
裴俦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
片刻后,长孙隐将一柄削好的木剑递给裴俦,微微打量了他一下,道:“你何时长得这这般高了?”
“最近吃得多了,自然长得快些。”
长孙隐点了点头,“哦,那仲文可得加把劲了,他最爱和你比,要是将来比你矮,指不定气成什么样。”
裴俦将那木剑颠了颠,道:“师父,我耍一套剑法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啊。”
裴俦木剑在手,挽了个剑花横扫而出,循着记忆中的痕迹,连儿时练剑时常犯的错误都复刻下来,不太完美地耍完了一套剑招。
“不错不错,进步很大。”
裴俦将木剑放回桌上,看了看天色,忽道:“快酉时了,师父想吃什么,景略去做。”
“捡辣的来,师父不挑。”
“好。”
当晚,师徒俩把酒相和,吃了六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翌日,裴俦携了香火纸钱,上山祭拜父母。
蜀地多山,裴俦父母的墓建在山上的一片竹林里。
裴俦爬到半山腰,已经有些疲累,他擦了擦汗,找了块大青石坐下,准备歇会儿再继续上山。
忽有影影绰绰的打马声传来,疾而亮,马蹄声近渐,裴俦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这马是朝这边来的。
也不知谁这般不走寻常路,竟在这山道上策马。
裴俦瞧见衣摆上沾了些枯叶,低头去拂,今日阳光不错,透过竹叶打在他的脸上,低头时,睫毛便在脸上留下些影子,端的是一派静谧安恬。
来人轻轻地勒马,停在了小道上。
裴俦终于将衣摆上的叶子摘干净了,提上篮子准备出发,一抬头,便对上了那人眼睛。
他惊得睁大了眼睛,“秦……”
这人的名字呼之欲出,裴俦却说不出话了。
因为对方早已跳下了马,一把将人捞到了怀里。
这人比裴俦高了不止一头,此时埋首在他颈窝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借这人的味道,把一路上的风尘都尽数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