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爷爷, ”秦焱神色淡淡, 微垂了眉,轻声道:“与皇家斗了这么多年, 您不累吗?您可有想过,若是秦家举族回了西境,又当如何?占山为王, 成立一个西境小朝廷吗?届时咱们夹在大渊与金赤之间,境地岂非更加进退维谷?
“父亲半辈子都盼着回西境, 那是他的想法。我不一样, 我在邯京长大, 您在这里, 我爱的人也在这里,我有什么理由回西境呢?”
秦权神色哀恸,喃喃道:“这让我如何同旧部交代……”
“此事,我确实是对不住他们,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
秦焱行过跪拜之礼,退出了前厅。
明威将军的兵符早已上交,但他承和殿前那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亦在邯京城中翻起了不小的浪花。
邯京之中但凡有点背景的都瞧得出来,秦家与皇室不对付。
毕竟当初皇室恩威并施,迫得他们举家迁来了邯京。
人人都知道,鸿雁总有一日要回归荒原,这偌大的邯京,困不住他。
谁知这秦焱不知怎么想的,竟舍了故园,说什么从此以后任凭景丰帝驱策。
有记性好的说起这事,忽想起他身上可还担着谋害先首辅的“罪名”呢!五世家已落马,他这就急着表忠心了,当真是头见风使舵的狼!
消停了许久的邯京,又热热闹闹地沸腾起来。
景丰帝重临朝堂,聚集内阁六部议事,承和殿中灯火连燃了三日。
私铸铜币案落下帷幕,五世家正式被拉下马,属于邯京世家的时代已经过去,景丰帝破格擢取裴俦为龙渊阁新任首辅,户部尚书寇衍任次辅。
新首辅上任便开始推行新政,重修大渊律令,擢取贤能,为大渊朝注入新鲜血液。
石家半数儿郎都下了狱,谢家、钱家、蔡家皆依律惩处,梅家因着梅妃之故,且在私铸铜币案中牵涉不多,只判了个逐出邯京,永不得入仕的下场。
刑部尚书蔡起辛遁逃,不知所踪。
私铸铜币深系国祚,寇衍带着户部一众主事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倒是没时间为□□感伤。
这日,他正从公膳堂用完饭出来,这要是换了往常,其他文官必定是躲着他走的,铜币案毕后,众人不知怎么终于瞧他顺眼了,说话做事也不再避讳他。
“听说了吗?这次案子牵涉的人可不少,那蔡起辛逃了,刑部临时推了个人顶替,一众案子无人审理,大半都拿去了大理寺。”
寇衍顿住脚步。
“大理寺虽执掌刑狱,地方人手都有限,哪里办得了那么多案子?”
“害,那大理寺卿整日两头跑,听说前几日就倒下了。”
“也是,这位身子骨本来就弱,哪里经得起折腾,要我说,在这大理寺办差,难啊!”
“你嚎什么,左右又不是你去办,说起来,当初我差一点就被分到大理寺了……”
那几人后面说的话寇衍已经听不清了,他掀袍下了台阶,没命似的跑了出去。
“哎呦,那位是谁?怎么跑得如此快?”
“看身形,是新任次辅寇大人吧。”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茫然。
寇衍先是踢开了大理寺的大门,随手揪过一个主事就问:“你们大人呢?”
那主事周人被人揪着衣领离了地,吓得不轻,颤声道:“大、大人他……”
见他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寇衍心下愈发焦急,手下也就失了力道,越掐越紧,那主事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大理寺少卿刚巧端着一叠案卷出来,见状瞪大了眼睛,将那托盘往地上一放,飞快跑过来,大怒道:“寇尚书这是要做什么!你快把他勒死了!快放手!”
他顾不上什么上下级之别,抓住寇衍的手使劲往外扳着。
寇衍怔怔转头,见那主事脸色开始泛青,眼皮微跳,放开了手。
他暴躁地搓着头发,原地逡巡几圈,哑声道:“他……漆舆呢?你们大人可还好?”
大理寺少卿替那小主事顺着气,闻言头也不回地道:“不好,几日前便病倒了,正在家中养病。”
寇衍得了消息,转身就走。
“寇尚书!”大理寺少卿叫住了他,被他回头时眼底殷红惊得顿了顿,才道:“寇尚书若是真为我们家大人好,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大人他……已经够苦了。”
寇衍一言不发地出了大理寺。
漆宅在北边龙武大街,寇衍离了大理寺,差一个京卫给赵岭带了消息,飞身跃上马便往龙武大街赶去。
他是第一次来漆宅,在离漆宅三丈处便下了马,近乡情怯般徘徊起来。
漆府守门的护院们早早注意到了他,他们不认得寇衍,只觉得这人行踪诡异,还时不时地瞧着这边,很快便让人进去请漆府管家。
待管家出来一看,哪里还有人,连那马也不见了踪影。
衣袖掠风的声音轻得很,普通人压根注意不到。
寇衍轻轻松松地翻进漆宅,四下探了探,忽见一小厮端着药盅走过,眼神一黯,小心地跟了上去。
那小厮入了一个两进院子,寇衍甫一走进去,便被浓浓的药味袭了个满怀。
是他身上常有的味道。
寇衍脚下生风,追着那小厮一路到了卧房。
“大人,药来了。”
屋内人轻咳两声,似乎是被人扶着坐了起来。
寇衍辨着声音,寻到窗户,小心翼翼地躲在了窗沿底下。
“大人这病多日不好,高大夫又将药加重了些,可能有些苦,大人慢点喝。”
寇衍微微抬起头,探出一双眼睛去瞧,看见一双素白手腕接过药碗,慢慢地将一碗药汁饮尽了。
他这个角度只看得见漆舆嘴巴以下部分,见他拿开药碗后抿紧的唇,就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这些个做下人的,药这么苦,不知道准备点蜜饯儿吗!
小厮扶漆舆躺下,便端着药碗离开了。
漆舆躺着都不怎么安稳,没安静一阵,便低低地咳了起来。
寇衍忍不住抬头去看,不慎碰到了窗牗,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屋内咳嗽声骤停。
寇衍僵着身子,半点不敢再动。
“阿黄?”
漆舆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喃喃道:“奇怪,阿七不是说,将阿黄放到柴房抓耗子去了么……”
寇衍怕他下床寻这阿黄,想了想,忽捏着嗓子“喵”了一声。
屋内默了一阵,他就听漆舆微微拔高了声音,道:“阿黄,外面快下雨了,记得不要淋着了。”
天上乌云密布,燕雀低飞,确实看起来像要下雨。
寇衍贴在屋檐下,侧头听着屋里的动静,静静地出着神。
天际一道惊雷闪过,雨点随之而至,渐渐大了起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漆舆缓缓坐了起来,靠着床头,脸色有些苍白,无声地望着窗边。
有风拂过时,雨幕被吹得倾斜了,对着寇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恍若未觉。
漆舆听着雨声,眉间带了些忧色。
许是那碗药有助眠作用,困意骤然袭来,漆舆靠着床头渐渐睡了过去。
天明时,小厮进来伺候他洗漱,将那窗户用支杆撑起时,窗下已经没了人影。
漆舆缓缓坐起身,摸着身上盖得好好的被褥,有些发怔。
裴俦得了空,便想着去秦焱府上走一趟。
“离京了?”裴俦讶异地望着秦十六,“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没给我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闭了嘴,人家离京就离京,干嘛要通知他啊。
秦十六蹲在国公府门口的石狮子背上,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指着,脆声道:“是那位派给他的任务,具体去了哪里,十六也不清楚。”
景丰帝派他出去的?
裴俦站了一会儿,神色恹恹地告退。
朝中局势初定,裴俦待龙渊阁集议完毕,往礼部走了一趟。
曹子华知道他要来,早早研究了好几个新菜色,就等着在裴俦面前秀一秀。
饭菜上了桌,裴俦却不似往常那般胃口大开,曹子华卖力地向他推荐自己的新菜,裴俦草草尝了几口便放了筷,目光四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家兄弟以为他被繁缛公事所累,也就不再咋咋呼呼的,四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毕,裴俦照旧同张衡水在湖边小桌饮茶。
“小山,明日就是先首辅的忌日了,你记得去看一看他。”
裴俦没注意听他说什么,甩甩头回过神,道:“老师方才说什么?”
张衡水叹了口气,道:“你初为首辅,公务繁忙在所难免,还是要抽空去给先首辅上柱香的。”
裴俦赶紧算了算日子,心中苦笑,面上保持着微笑,连声称是。
靠,明儿又是他忌日,又得给自己上坟去!
去郊外的路途无聊,裴俦揣了把五香瓜子,一路磕着瓜子上了山。
那片槐树林长得郁郁葱葱,瞧起来十分舒适。
裴俦郁闷的心情去了大半,脚步轻快起来。
刚至太师墓前,裴俦便怔怔停住了脚步。
他本来以为,裴旺他们在坟墓周围种的是槐树,毕竟邯京的冬日,其他植物都不大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