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已经迈入承和殿,正打算收回来,去寻随侍的宫人,殿内却有一道声音传来。
“裴卿。”
裴俦身形生生卡住,敛眉走了进去,又将殿门合上,俯身跪在大殿中,行了个大礼。
“参见陛下。”
“你过来些,左边案上有个盒子,里头有夜明珠。”
裴俦忙照做了。
那颗夜明珠约莫一拳大小,裴俦双手捧着,这殿中瞬时亮堂了不少。
近日天气回暖,裴俦跪坐在殿中,倒也不觉寒冷。
景丰帝坐在龙椅上,倚靠一旁,似乎正在闭目修养,待裴俦坐定了,他才微微直起身子,睁眼瞧他。
“你前几日来请旨时,朕便料到你还会来。”
裴俦身形微顿,道:“陛下英明。”
“你这次要求的是什么?”
裴俦埋首,稳声道:“臣与寇尚书近来在查一桩户部账目,顺藤摸瓜几经周转,竟发现这玉皇殿的背后,是一桩惊天大案。”
景丰帝的声音很是疲惫,他道:“查到了什么?”
“私铸铜币。”
景丰帝坐正了,指尖轻敲在桌上,沉声道:“当真?”
裴俦摸出钱袋,将那几十枚私币倒在地上,继续道:“臣与寇尚书从市集收集了不少钱币,从中挑出了拢共三十二枚成色不同的铜币,臣私下请教过钱监监正,这三十二枚铜币无论是形制还是重量,都与普通钱币有些微的差别,确不是出自钱监。”
景丰帝眉间皱起了川字,道:“私铸铜币乃是大案,你若无更加确切的证据,还是……”
“陛下。”裴俦忽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双手相叠维持着礼节,向前膝行了几步,稳声道:“私币之祸,自前朝以来祸国殃民,不容轻视,臣还记着太初年间那场祸患,致使全国几近瘫痪,民不聊生。臣手中证据是不足以将任何人定罪,但昔日的悲剧不该在今日重演,臣虽力弱,亦想效仿先首辅,为大渊鞠躬尽瘁。”
景丰帝瞧着他坚毅神情,却渐渐地白了脸。
从前亦有一人这般求过他,且与殿中这人有七八分相像。
一切恍若昨日。
“你……倘若无法……”
“倘若臣能做到呢?”裴俦再拜过,定定地直视着景丰帝,稳声道:“臣虽不比先首辅之才能,亦无显赫家世傍身。但臣在此起誓,定会完成先首辅的遗命,不报不归。”
裴俦走后,景丰帝瞬时弯了身躯,向后佝偻着靠在了椅背上。
一年了,裴俦已经走了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抗争过,挣扎过,自从裴俦死后,他便又成了孤家寡人,在这吃人的宫廷之中单打独斗。
臣子悖险,皇子相争,他在夹缝中艰难喘息,勉力维持着平衡,偶在梦里惊醒过来,注视着空荡的大殿,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后来有人向他进献求仙之道,他如何看不出,那都是些空洞的陈词言论。
可就是这些虚无的东西,能让他从泥潭中暂时剥离出来。
一次,两次,他尝到了甜头,便愈发迷醉其中。
方才裴小山那一番少年意气的陈词当头砸下,仿佛裴俦在世,激得他头脑清明。
终于还是梦醒了。
一心只知求仙问道的景丰帝忽然发了道诏令,着户部侍郎裴俦调任吏部,并赐了钦差令牌,予他便宜行事之权。
此次乃是平调,品阶上无甚差别,只是那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裴小山,一朝进了吏部,旁人难免诸多猜测。
裴俦仿若未闻,他既得了皇令,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放开去查。
吏部裴俦可熟得很,上任第一天便一头扎进了案卷库,一待就是一整天。
现任吏部尚书乃是清流一党,亦是景丰帝的人,早早便被打过招呼。
吏部大小官员们虽觉奇怪,到底手上的事情更重要些,人家又是御命钦差,没人敢说一句不是,都默契地不敢前去打扰。
黄昏时分,裴俦伸了个懒腰,走出了案卷库。
寇衍在大理寺门前逡巡良久。
大理寺中众人来来去去,一脸漠然,权当没瞧见他。
一白袍身影忽走了出来,寇衍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远远瞧他。
那人正与身侧的大理寺少卿讲话,似乎没注意到他。
寇衍视线黏在他身上,紧张地抠起了手指头。
大理寺少卿瞧见了他,瞬时拉了个脸,冲他的方向努了努嘴,同漆舆说了句什么话。
寇衍屏住了呼吸。
漆舆身形微顿,却很快转身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冲他做了个鬼脸,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寇衍抿紧了唇,怔怔地瘫坐在了台阶上。
思及那日的情景,寇衍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那日他得了一个精致的小玩物,想着给漆舆送来,正逢蔡起辛来大理寺交接案子。
“漆少卿,蔡某知道你身子弱,若是担不起这刑狱官的职责,早日退下来岂不正好?”
原是一新来的主事不熟悉章程,将一桩本来该大理寺处理的案子推拒去了刑部。
蔡起辛抓住点苗头,便上大理寺找晦气来了。
那主事跪在一旁,头深深埋在地上,浑身颤抖,显然惊魂未定。
漆舆神色淡淡,拱手道:“蔡尚书言重了,此事是漆某疏忽了,劳烦蔡尚书亲自跑一趟,实是对不住。”
蔡起辛冷哼一声,道:“此事万不能草草揭过,否则传扬出去,叫旁人以为大理寺行事松散,不把大渊律令放在眼里啊。”
漆舆余光瞧着那主事,抿紧了唇没说话。
蔡起辛眯起眼睛,冷声道:“漆大人这是要包庇这厮吗?切莫……”
“我当是谁,原是刑部蔡大人啊?”
蔡起辛不妨被人打断说话,恼怒转头,就对上寇衍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见礼,道:“寇尚书。”
“让我瞧瞧,这人是犯了什么杀头的大事,竟劳烦蔡尚书亲自上大理寺拿人来了?”
蔡起辛下巴微抬,道:“这厮初上任,便弄错了一桩案子,应当小惩大诫,本官亲自来,是防着有人徇私而已。”
他说话时视线时不时掠过漆舆,话中指摘之意不言而喻。
大理寺众人气得涨红了脸,待在一旁不敢言语。
这位刑部尚书向来行事狠辣,稍有不慎被他盯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事小事,何必这般大动干戈,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寇衍打起了哈哈,哥俩好似的就要去揽蔡起辛肩膀,被他侧身躲开,寇衍也不嫌尴尬,神色自如地收回胳膊。
蔡起辛瞧了漆舆一眼,忽嗤笑道:“寇尚书往大理寺跑得可真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追求谁呢?”
漆舆眼睫颤了颤。
随行的刑部官员一听这话,脸上纷纷泛起古怪笑容,视线在漆寇二人之间逡巡不定。
寇衍急急看了漆舆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旋即收了那副浪荡子神情,冷脸瞧着蔡起辛。
“这蔡尚书就管不着了,毕竟刑部公务繁忙。寇某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您还搭进去了一个侄子?”
蔡起辛霎时僵了脸,眼神刀子似的递过去。
“寇尚书慎言。”
寇衍耸了耸肩,道:“寇某虽不成器,但从不说没根据的话,真相如何,蔡尚书心知肚明。”
蔡起辛与他无声对视片刻,冲漆舆拱了拱手,道:“今日叨扰了,蔡某刑部还有案子,先行告退。”
“蔡尚书慢走。”
漆舆将那主事扶了起来,低声宽慰几句,便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多谢寇大人。”他依着礼数拜过,寇衍大惊,忙去扶他。
指节入手温热,寇衍呼吸都乱了乱。
大理寺少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瞧了二人半晌,忍不住道:“寇尚书今日来是为何事?”
寇衍伸手在袖中摸着什么,“啊,我得了个新东西,想着给你送来……”
“寇尚书,请您以后不要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了。”那少卿不顾漆舆的劝阻,上前几步,面容肃穆,拱手道:“因为您常往大理寺送东西,我们家大人没少被旁人嘲笑,今日这般被人找麻烦,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若您真为了大人好,切莫再如此了。”
寇衍身形微僵。
“下去。”漆舆脾气再好,也带了些怒容,将那少卿斥退,又望向寇衍,道:“寇大人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这是被今日之事气糊涂了才……”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寇衍忍不住红了眼,定定地瞧着他,“我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漆舆敛了眉,淡声道:“大人抬爱了,漆某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我寇仲文做事,向来随心而行,万事全凭我乐意!”他咽了咽喉咙,声音都有些不稳了,“我只问你,你是真的不愿……”
漆舆轻声道:“大人身依寇家,本应仕途通达,一生顺遂,何苦摊上漆某这个累赘呢?利弊权衡,大人还是及时止损吧。”
寇衍张了张口,只觉得鼻头酸涩起来。
“漆某还有公事,先行退下了。”
寇衍瞧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热气上头,冲着他大吼道:“我就是不乐意见你受苦……我不愿你日日困在这阴暗的牢狱里头!更不愿你到了寒冬腊月,还要拖着一身病骨跑外勤办案!这还要我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