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日,也没见他去看望他们。
银心素来喜欢一些小玩意儿,从前见隔壁家小哥有个精巧的木制风车,跟裴俦闹了好几回。
裴俦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又身无长物,只得取了几张纸铺在石桌上,循着模糊的手工课记忆,折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风车。
秦焱正在院门处同秦四说着话,见了他,三两下把秦四打发,向裴俦走了过去。
有风拂过,吹得一树柿子哗啦啦地响起来,那不伦不类的风车竟也跟着转了起来。
裴俦怔怔地瞧着风车。
“看不出,裴大人还喜欢这等小孩子的玩物。”
秦焱在他左手边坐下,悄悄看了他好几眼,忽然注意到他左边耳垂上生着两颗痣,莹润可爱。
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小秘密,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裴俦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盯着手里的风车,低低道:“银心从前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可惜到最后,我也没能给她做上一个。”
秦焱眼神微闪,瞧着他侧脸,温声道:“都过去了。”
裴俦将那风车收了起来,淡淡道:“将军可是将赵观文拿下狱了?”
“是,再过几日,我亲自押他回京受审。”
“嗯。”
秦焱等了一会儿,挑眉道:“不再问些什么?”
裴俦笑了笑道:“将军办事,裴某自然放心。”
夜里秦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起裴俦白日里那个笑,怎么想怎么不对。
他卯时一刻便爬了起来,披衣去裴俦的院子。
见敲门无人应,秦焱推门进去,就见床铺上被子都还是叠着的,显然一夜无人。
秦焱赶紧出了院子,正撞上来汇报的秦四。
“主子,下边的人来报,裴大人一个时辰前骑马出城了,看方向……是梓中。”
秦焱瞧了瞧天色,蹙眉道:“牵我的马来!”
江城的事多多少少传了些风声到梓中,加上秦焱派了不少人守住了梓中城门,百姓们再愚钝,也知道出了事。
裴俦到梓中城门时,就见西大营士兵们牢牢把守在两侧,细细盘查进出梓中城的人。
裴俦下了马,摸出自己的腰牌给守卫看。
那守卫拱手道:“不知裴大人到梓中有何贵干?”
裴俦面不改色道:“我从江城而来,奉你们将军之命来梓中查点事。”
守卫惊了惊,怀疑道:“为何我等没收到消息?”
裴俦掸了掸身上灰尘,淡淡道:“许是秦四疏忽了,江城近来忙着重建农田与民房,抽调不出人手吧。”
见他道出秦四之名,言语间与秦焱又似乎极为熟络,守卫们斟酌再三,还是放行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裴俦上了马,径直往布政使司而去。
布政使司的守卫不少,裴俦小心地避开守卫,凭着上次的记忆,翻入了一个巡查盲区。
他身上有伤,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闷哼出声,幸而周围没有守卫过来。
裴俦靠在角落里缓了口气,向布政使司的大牢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真正守卫大牢的人只有两个。
他趁着守卫们换防时,闪身掠了下去。
梓中布政使素有慈悲之名,从不轻易拿人下狱,加上梓中境内安稳,也少有大罪之人。这么多年来,也就一个右参议关进来过。
而今日,这囚牢中唯一的犯人却是布政使本人。
赵观文似乎早料到裴俦会来,端坐在草席上,神色平和地看着他,仿佛正身处布政使司前厅,而非这不见天日的阴暗牢狱。
裴俦隔着牢门望着他,眸光冰冷,寒声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赵观文笑了笑,温声道:“裴大人想听我说什么呢?受人要挟?还是有什么苦衷?”
裴俦不言,赵观文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子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曾受人逼迫,亦无什么难言之隐。”
裴俦气结,来回踱步几圈,艰难道:“对你来说,梓中百姓的命就是命,江城百姓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赵观文道:“不,既为百姓父母官,自然该一视同仁。”
“那你为何……”
“裴大人,”赵观文打断他道:“梓中这个地方,说好听些是地处偏远,说难听些便是穷乡僻壤,若不是此次水患闹得太大,今上怕是都想不起还有我这个布政使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天子看不到的地方,最容易受有心之人掣肘,梓中亦然。在我到任之前,梓中是何境况,裴大人想必不曾听说过。那时的布政使乃邯京出身,事事以五大世家的利益为先,层层盘剥,梓中及下辖郡县的赋税是其他地方的三倍!”
赵观文神情激动,略微平复了下,才道:“我父母亦是受赋税所累,日夜劳作只为补上重税,早早便去了。这也是我为何舍弃邯京荣华,也要回到梓中的原因。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我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梓中布政使的位置换了谁来坐都是一样,一环套着一环,任我如何挣扎,都逃不出世家的掣肘。我布局多年,也只是勉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安定。你瞧,这场水患一来,朝廷的赈灾银流水一般发下来,我不仅动不了,还得原原本本地运回去!”
裴俦哑声道:“那你也不该对江城百姓们下手,他们何等无辜?”
赵观文闻言偏了头,目光灼灼道:“他们确实无辜,若是放任不管,侥幸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我便腾得出多余的粮食,他们就有救,可是……可是你们来了,你,陛下看重的红人,加上一个直言不讳的都御史,你们偏偏平安到了江城!”
他骤然激动起来,失态道:“你们抓住了窦如松的把柄,揪出了山匪的老窝还不够,还反来向我求援!简直糊涂!糊涂!我又能做什么呢……
“裴大人,我若是帮了你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便会倒下,梓中会有新的布政使上任,我这么多年维持住的局面便会分崩离析,百姓们将会失去屏障!届时人人都会走上我父母的老路!
“裴大人,我只是个目光短浅之人,大渊世家专权沉疴已久,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我只看得见眼前,心里只有梓中这一尺三寸地,我也只护得住这一尺三寸地!
“为万人牺牲二十余人,我认为值得,便就那么做了,我问心无愧。”
说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道:“许是夜路走多了,他们想将我也一并带走,才保佑你逃出生天,还天降一位秦世子,将一切翻覆成如今这般模样。”
末了,他对裴俦道:“如何,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裴俦胸口起伏不定,抿紧嘴巴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捂紧了胸口,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地牢。
也就没听见赵观文坐在黑暗里,最后说了一句:“裴大人,希望你是大渊的异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3章 鹤洲
裴俦踉跄地走在布政使司后院, 眼前一阵阵发黑。
耳边也人声阵阵,毫不留情地往他脑子里面灌。
一会儿是都御史在他耳边谆谆教导:“邯京居,大不易, 咱们都察院办事凭的是律法公理, 景略,不必顾忌太多。”
一会儿是吴卫妻子给他送缝好的衣物时说:“我一介妇人, 帮不了什么忙, 补个衣服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细活,大人尽可来找我。”
下一瞬,耳边又传来银心风铃般的笑声:“裴哥哥,邯京是不是很大很大, 人也很多啊?银心长大后也要去邯京看一看!”
裴俦怔怔地摸向怀里, 拿出了那个纸风车。
最后是赵观文愤然道:“可你们偏偏平安到了江城!”
裴俦终于压不住喉间那股腥甜,一口鲜血呕出, 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裴俦昏昏沉沉地抬头望去, 正看见这人焦急的面庞。
“你撑住!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裴俦充耳不闻, 死死地抓住他胸前衣襟,神情悲恸, 红着眼道:“是不是我错了?”
他视线逐渐失了焦距,哀声道:“是不是我没进江城,没拉着都御史刨根问底地查下去, 他们就不会被窦如松惦记上?
“是不是我没赶来梓中向赵观文求援,他们就不会死?”
他泪流满面, 失声道:“是不是我不曾存在过, 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
秦焱震了震。
说到最后,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用破碎的气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不该……不该成为裴俦,更不该妄想着……凭一己之力改变一切……”
秦焱一时没弄懂这话中的意味,察觉抓他衣襟的手滑了下去,低头一看,裴俦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压扁了的纸风车躺在他掌间,无声无息。
秦焱不敢再耽误,将那风车往怀里胡乱一塞,把人抱起便往门口赶。
他抱着裴俦,一连敲开了好几家医馆的门,都说治不了。
连城中医术最好的冯大夫把脉后,也只是叹道:“这位大人身上的伤倒是好治,仔细修养便可。但他似乎先天不足,又几次三番地劳心劳力,且求生之欲极低,小老儿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