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端了盆热水,给裴俦擦着汗。
他倒是没再呕血了,只是发着低烧,不停地冒冷汗。
秦焱大掌放在他额头上试着温度,便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进来。”
饶是冷静如秦焱,瞧见眼前这半大的少年郎时,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是之前那个脏兮兮的道长?
秦焱睨了秦四一眼,后者霎时就哭着脸道:“主子,这事儿真不怪我,他之前那样子,谁看得出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只见那少年道长约莫十六上下,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明显稚气未脱。
他往屏风后面瞧了一眼,脆声道:“有伤要治的就是这位吧?”
他边说边往里走,姿态自然得很。
秦焱很快将人拦了,一座山似的堵在他面前。
少年道长也不生气,微笑道:“贫道道号不二,在三青山修行,略通些医理。我看这位公子伤得不轻啊,阁下不妨让贫道瞧上一瞧?”
秦焱蹙着眉,良久道:“你真能治?”
不二还是微笑:“尚可一试。”
秦焱远远地望着裴俦苍白的侧脸,抿抿嘴,还是让开了。
不二端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下,手搭上了裴俦手腕。
秦焱的盯着二人肌肤贴合之处,目光刀子似的,不二却恍若未闻。
片刻后,他转头望着众人,道:“贫道要试着为这位小友医治,烦请诸位清个场。”
秦焱道:“出去。”
秦四和军医依言退下。
秦焱最后离开,关上门时,正看见那不二举着一枚银针往裴俦手臂上扎下去。
月至中天时,不二推门走了出来。
秦焱一直守在檐下,赶紧迎了上去。
不二似乎很累,嘴唇都失了些血色,额上都是细汗,疲惫道:“小友无碍了,只是一定要静养,切记,一个月内不可再动武!”
秦焱点了点头,吩咐秦四将人带下去休息,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屋。
他看裴俦脸色已经恢复红润,呼吸也平缓均匀了许多,看来这个小道长,有些真本事。
秦焱看他脖颈还露在外面,下意识去给他掖被子。
他手拉住被角刚往上扯了扯,裴俦便睁开了眼。
秦焱:“……”
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秦参将,此时僵在那里,心中何止百转千回。
他犹自酝酿着说辞,裴俦瞧了半晌的天花板,倏然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秦焱顿了顿,还是给他掖了被角,一言不发地出了卧房。
翌日,秦焱带着人在江城周边布防,秦四来报,说裴俦早上起来后喝了点粥,之后依旧坐在床上或是窗前发怔。
傍晚秦焱回到院里时,站在檐下解着衣甲,隔着重重窗牗望去,只看了裴俦瘦削的侧影,寂静又冰冷。
第二日难得是个大晴天,秦焱方从地牢里出来,面色森然,带了一身血气。
他不经意抬头一看,有个白影正坐在院里那颗柿子树下,微微仰头,似乎在瞧那满树的红柿子。
他面上的寒色骤然敛了许多,踌躇半晌,到底还是不敢上前,站在暗处一直望着,等裴俦起身离开,才转头回了自己屋子。
第三日,秦焱再次经过院子时,见那道白影又坐在柿子树下,他只看了一眼,便敛了眉准备无声离去。
裴俦却叫住了他:“秦将军。”
秦焱步子微僵,走了过去。
裴俦行了礼道:“秦将军请坐。”
秦焱在他对面石凳上坐下,瞧了他一眼。
裴俦这几日休息下来,恢复得不错,只是同在邯京的时候相比,还是瘦了一大圈,抱起来的手感都不一样了。
“秦将军可是奉圣上之命而来?”
秦焱眨眨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淡淡道:“江城久无消息传来,灾民们涌到了宫城外,被陛下碰见,紧急召集户工两部责问,才知派下来的官员们都有去无回,便点了武官带兵前往江城。”
裴俦静静地听完了,忽抬首盯着他,温声道:“那为何来的是秦将军?”
秦焱在西境领兵对抗金赤,哪怕他终于取胜回京,照理来说应该休养生息,景丰帝不至于盘剥臣子至此,更何况他还是定国公世子。
大渊武官那么多,随便指派一个即可。
秦焱目光微闪,良久不言,裴俦眉眼渐渐冷了下去。
他正要逼问,秦焱却缴械般摆了摆手,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裴俦微微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2章 观文
裴俦又去了趟郊外, 打算把都御史的坟好好修一修。
秦四受命跟着他,见状遣人找了工匠来,不过半日, 一所石坟便立了起来。
裴俦又问秦四要了纸笔, 题了字后让工匠照着刻在碑上。
这是个细活,工匠刻字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不知哪里薅来把短刃, 当镰刀握在手里, 除着周围的杂草。
裴俦低头劳作得专心,不妨手背传来些温热触感。
身侧靠过来一人,亦是同他一样除着草,见他看过来, 忙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虽然不想承认, 但裴俦被那笑容激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货真是那个邯京小霸王?
西境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过一年时间,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纨绔, 已经长成了沉稳内敛的一国上将。
秦焱今日没有穿甲, 此时专心地埋头拔草,低眉敛目, 周身的杀伐之气便去了不少。
裴俦瞧着他专注的侧脸,想起不久前院子里那句话,眸光微闪。
我是为你来的。
裴俦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是秦焱的剖白之言, 他言外之意,多半是想拉拢裴俦这个左佥都御史。
秦焱将那守备军将领与窦如松审了再审, 不久便套出他们背后之人确是赵观文。
从裴俦进入梓中, 不, 应该是从他初入江城那一日, 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赵观文尽收眼底。
看一只无力的雏鸟四处蹦跶,给了他救赎灾民的希望,下一秒又将人碾碎到泥尘里。
秦焱第一时间便让秦四带了人前往梓中,本以为那赵观文聪明至此,说不定早就收到消息跑了,不想秦四这趟出乎意料地顺利,很快便将人拿下了布政使司的大狱,只等秦焱亲至押人上京。
墓碑刻好了,裴俦瞧了瞧,俯身想把那碑立起来,奈何力气不够。
工匠们要上前帮忙,被秦焱睨了一眼,皆瑟缩着不敢再上前。
裴俦正奋力与石碑作斗争,忽觉手上一松。
他抬头一瞧,秦焱一手就将那石碑抬离了地,此时手肘搭在碑上,冲裴俦笑得温和。
裴俦:“……”
众人:“……”
“还、还劳烦秦将军将碑移到这边……”裴俦无言片刻,指了指坟前早已挖好的凹槽。
秦焱两手并用,极为轻松地将那石碑……提了起来,严丝合缝地放进了凹槽中。
四周响起工匠们的抽气声,都在惊叹这年轻公子的好臂力。
裴俦将墓碑四周的土填实了,又奉上瓜果酒水,点了香,跪在都御史坟前磕了三个头。
秦焱本来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谁知裴俦敬完香之后,径直起身下了山坡,他又嘱咐了秦四几句,赶紧跟上了裴俦。
江城之事已毕,四处避祸的流民们大半都回来了,加上之前崔先生已经将江城大坝重建完毕,幸存的江城百姓们在秦焱麾下将士的帮助下,开始重建家园,收拾田地。
一深一浅两个身影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身韵气度又很是扎眼,吸引了不少沿途百姓们的目光。
秦焱没注意到周围百姓的异样,只专心盯着裴俦的后脑勺看,瞧了一阵,视线又滑向他腰间,背在身后的手指恍有所觉的微蜷。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股紧致,若是除掉衣物……
秦焱走着走着便出了神,直到撞上前面那人的背才停下来。
他低头一看,裴俦正微微仰头望着他,眉目带了些疑惑之色。
秦焱不自在地咳了咳,偏头盯住一棵田里的杂草,佯装出神。
“秦将军之前同裴某所言,裴某记下了。”
秦焱呆呆地转回头,没反应过来:“啊?”
裴俦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望过去,正看见西大营的一位将士在犁地,有个妇人提了篮子从田埂上走下来,笑着招呼他休息吃饭。
他温声道:“秦将军日后有用得着裴某的地方,只要于民生百姓无害,裴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焱犹在愣神,裴俦却已走远了。
他之前说过什么话?哪一句?
秦焱骤然想起裴俦清醒过来的第三日,好像主动找他说话了?他回忆起那日所言,忽然极为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说那话不是这个意思啊!!
啊!!!
不二见裴俦伤势大好,又再三嘱咐不可劳心费神不可动武之后,请辞回了三青山。
秦焱那日审过窦如松众人后,带人将冤死的流民们好好安葬了,银心也一并葬在了旁边。
裴俦听他讲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