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葛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可有何不适之处?”
谢铭摇了摇头,呆坐片刻,忽抬首盯着他。
周葛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藏着的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万钧啊,你要记住先生教你的,大丈夫生于天地,只要无愧父母无愧本心,没什么可怕的。你须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的人生还长,只要择好方向走下去,定会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周葛一颗心突突地跳起来,努力按捺下那股不安,应声道:“学生受教了。”
谢铭点点头,复躺了回去,拥着被子背对着周葛,声音有些窒闷地传出来。
“我累了,今日想多歇会儿,你不必守在此处,去做功课吧。”
“是。”
周葛不疑有他,依言退下。
*
裴俦上次被石虎臣鞭打的伤还没好全,倒是免了水牢之苦,换了间干燥的牢房,每日三餐也多了不少油水。
蔡起辛似乎真的怕他落下伤痕,每日都会亲自带着太医来瞧上一次,好在他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只需花些时日,用些好药,不会留下疤痕。
只是,他一双腿每日泡在冷水里,倒是落下了病根,以后每逢寒冬腊月,怕是免不得发作一回。
裴俦阖眸听着蔡起辛与太医的对话,心中苦笑,这下倒好,以前只是脚踝不好,这下真成了老寒腿了。
他十分懂得苦中作乐,石虎臣那番鞭打看似狠厉,倒是免了他再受折磨。伙食和床铺都有了,除行动有些阻滞之外,打坐调息不成问题,还能闲下来抽几根草折蚂蚱。
桂存山一行人到时,裴俦一只蚂蚱才折到一半。
“裴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年轻而阴柔,语气十分轻佻,裴俦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放下那半只蚂蚱,跳下草床,与门外三人相对。
那穿盔带刀的想必就是岭南总督桂存山,后面跟着蔡起辛,桂存山右手边那个人,却是裴俦没料到的。
梅家,梅万宪。
梅氏族人全数被逐出邯京,男子永不得入仕。裴俦身死后,邯京大乱,这梅万宪被梅家趁机弄了回来,没风光多久又因铜币案获罪,被驱赶出京。
不成想他竟攀上了桂存山这尊大佛,摇身一变成了岭南总督的左膀右臂,前尘今时一朝颠覆,裴俦竟成了困在笼里的那个。
桂存山上下打量了一下裴俦,道:“裴首辅?”
裴俦气势不减,点头道:“桂总督。”
桂存山万没想到,一直同他们作对的竟是这么个文弱书生,难怪梅万宪如此念念不忘。
“裴首辅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你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你可知晓?”
“自然。”
“我惜你是个人才,死了也可惜,不如转投我麾下,不比在那刘氏小儿手底下差。”
裴俦忽低低地笑了起来,盘腿坐在了地上。
“桂总督,你可真是个见风使舵的妙人。之前变着法儿地折磨我,让我认罪,怎么,如今西境那边局势不如你意了?金赤人没你想象中那么耐打吧?你无非是怕秦焱平复西境之乱后,率军打回邯京,便想将我拿在手里,既能稳住邯京众人,又能好好气他一气。”
裴俦捡起那半只蚂蚱,继续折了起来,“唉,只是你高估了裴某,我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只得了这么一个称心人,现在都还在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日子啊实在太没盼头了。桂总督,听我一句劝,什么荣华什么功名,死后都带不走的!”
桂存山脸色不豫,冷声道:“裴小山,我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你。”
“知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连五世家都能推出来当挡箭牌,还有什么事情是您干不出来的?”
一旁的梅万宪神色骤变,霍然看向桂存山。
后者神色不变,道:“你当真要同本督作对?”
“啧,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裴俦终于折完那只草蚂蚱,把它与其他十几个放在一起,在墙角排成一排,望向桂存山,稳声道:“我与外子生死不渝,绝不离弃。”
“好,那你就等着霜降后人头落地吧!”
桂存山拂袖离去,蔡起辛连忙跟上。
偌大的牢狱里,只剩下裴俦与梅万宪二人,一里一外相对而立。
“你方才说,桂总督拿我五世家做挡箭牌,是什么意思?”
裴俦笑了,“梅公子真想知道?”
梅万宪盯着他,一言不发。
“唉,梅公子可还记得私币案?你梅家在那场案子里失了势,族中子弟尽数被逐出邯京,从此一蹶不振……”
梅万宪恨声道:“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狠狠地折磨你!”
裴俦甩着蚂蚱玩儿,淡淡道:“确实是我干的,但梅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何这桩案子破得那样快?是,秦焱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但你们五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真能任我畅通无阻地查下去,再顺藤摸瓜地将他们连根拔起吗?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所谓的私币案,只不过是别人放出来扰乱我的视线,或者说,是搅乱整个邯京的障眼法,就像之前先首辅被杀案一样,目的是搅乱邯京这一池浑水,好趁虚而入,将自己的人安插到邯京城乃至周边郡县之中。我虽然被关在此处,但我猜,蔡起辛控制住邯京,压根儿没费多少力气吧?你跟着桂存山一路北行,路上可有碰到阻拦?”
梅万宪沉默了。
“桂总督何等心计,打从我那表叔身死之时,他的势力便已渗入了邯京,铜币案只是他掩耳盗铃的幌子罢了,我亦是吃了亏,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急,你看,都没来得及跑就被抓住了。”
裴俦笑容不减,盯着梅万宪道:“梅公子,他连为自己效命多年的五世家都能说弃就弃,又能信任你到几时?”
梅万宪神色沉沉,也嗤笑一声,道:“裴首辅真是巧舌如簧,我差点就被你唬住了,你是自知反抗无望,想让我们自个儿先斗起来。”
裴俦耸了耸肩,“我言尽于此,反正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爱信不信。”
梅万宪舔了舔嘴角,笑容变得邪性起来,“只是不知你这方唇舌,伺候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销魂。秦焱那厮真是好福气,得你如此青睐。”
见裴俦不言,他往前几步,视线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逡巡起来,哑声道:“我从前便极喜欢你表叔那张脸,仔细一瞧,你与他长得也别无二致。左右你都要死,不如在死前同我快活快活?”
裴俦神色不变,拳头捏得劈啪作响,原来说不要在他身上留伤,是这个意思。
梅万宪伸手招来狱卒,要了钥匙就要去开牢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7章 先生
“梅公子, 总督有请。”
蔡起辛去而复返,梅万宪被人打断了兴致,只好抽身离去。
“裴首辅, 咱们有的是时间, 下次见面不会太久。”
听不到脚步声之后,裴俦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仰面躺在地上, 阖目调息。
他方才那一通鬼话半真半假, 省略了不少查案的细节,铜币案确是桂存山存心而为,障眼法是真,但目的绝不是坑害五世家。裴俦添油加醋了一番, 无论梅万宪是否信了, 这番话都会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这根刺若是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势必给桂存山重重一击。
裴俦被困刑部, 虽然接收不到外界消息, 但从桂存山的态度来看,西境的粮草之危应当已经解了, 也就是说,梅映宵和崔邈已经到达西境。
他想了半晌,忽有些委屈地抬手捂住眼睛。
秦鹤洲啊秦鹤洲, 你再不来,你家夫君真的要无了。
*
“咱们的辎重消耗可补上了?西境战事虽还未消停, 秦焱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梅万宪恭敬道:“回总督, 之前与那群南洋人商议好的, 不仅是填补空缺, 加购的刀枪兵刃也已在路上了,约莫就这一两日便会到京。”
“嗯。”桂存山摩挲着左手扳指,忽道:“你看上了那裴小山,怎么玩我不管,但不要太过分,他的命我有大用处。”
“万宪明白。”
桂存山站在高高的楼阁上,四下望去,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许久没见过这邯京风物了,你是在邯京长大的吧?走,陪我出宫看看去。”
“是。”
二人舍了轿子,一路缓步出了宫门。
耳边忽传来一人铿锵有力的喊声,“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为当今裴首辅喊冤!请求陛下开恩,重审首辅一案!”
桂存山循着声源望过去,依稀见到一个男子跪在午门前。他叫来一个京卫,问道:“是何人在宫门喧哗?”
“回总督,是国子监的祭酒谢铭,是来、是来为裴小山喊冤的,属下已经请人去请示蔡尚书了。”
说曹操曹操到,蔡起辛出了午门,见到桂存山与梅万宪,再听谢铭那高呼声,瞬间了然。
“见过总督。”
“这谢铭你可认识?”
蔡起辛道:“这人是谢家庶子,从前得了裴俦的举荐,做了国子监祭酒。他与裴小山交情不错,昨日就来过一回,被学子们劝回去了,不成想今日又来了,我这就去将他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