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对石虎臣道:“从今天起,你就跟在蔡尚书手底下做事,本殿哪天闲了来找裴首辅叙叙旧,还得你来动手呢。”
“是。”
刘焕看完这出好戏,飘飘然出了刑部大狱。
蔡起辛气得不轻,命人将裴俦解下来,又让人赶紧去请太医给他疗伤。
他抽空看了眼石虎臣,见他木着一张脸,不悲不喜的模样,思及他方才狠力抽打裴俦那一幕,饶是蔡起辛也有些心寒。
“既是陛下亲命,你便留在刑部吧。”
“是,蔡大人。”
*
当朝首辅一朝获罪,生死不明,世人不由得联想到了先首辅之死,也是这般毫无预兆。
更不用说裴小山与他表叔一样仁厚,还扳倒了迫害社稷的五世家。
天下学子早已暴起,不知写了多少联名状,顺天府门前日日被堵得水泄不通。
裴俦的判决下来后,学子士大夫们震怒更甚,开始往顺天府门前贴文书,字字珠玑,红墨相间,俱是些为裴俦申辩的慷慨陈词。
众怒难犯,顺天府尹叫苦不迭,忙请人去请示蔡起辛。
除寇衍漆舆等人马不停蹄地想办法外,还有一人,几乎被人遗忘了。
这日日头有些毒,谢铭穿的秋衣太厚了,还没走到宫门,便已累得满头大汗。
他停下来在路边买了碗茶水,慢慢饮尽了,喘匀了气后,才抱着怀里那一大卷宣纸,径直往宫门走去。
守门的京卫不认识他,见他走过来,正要将人驱赶,就见谢铭往那宫门前一站,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是为一人喊冤!我朝龙渊阁大学士裴小山,躬耕社稷,为国为民,破获私铸铜币案,量田减赋,施行新政,事事皆为我大渊江山!如此大忠大义之人,万万不可能是那叛国之徒!臣请求陛下重审此案,请求释放裴首辅,莫要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依照大渊律令,擅自至宫门喊冤者,无论喊冤是否为实情,都需杖责一百,枷号一月,若陈情为虚,则杖责之后发配充军。是以大渊成立以来,宫门陈冤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
守门的京卫哪见过这种场面,又听他自称是国子监祭酒,不敢妄动,忙叫人去请示上官。
谢铭将那卷状纸铺陈开来,高声喊了一阵,只觉得口干舌燥,方才路上饮的那盏茶没起多大作用。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张了张口,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国子监学子张一文……”
“国子监学子赵义柏……”
“国子监学子苏和镜……”
“……学生在此为裴首辅喊冤!请求陛下重审此案!还社稷以公义清明!”
国子监学子白茫茫跪了一地,皆是神情坚毅,腰背挺直,语气慷慨有力。
谢铭本是瞒着他们独自前来,见状鼻头一酸,抹了把眼睛,回头行过一礼,继续道:“臣,国子监祭酒谢铭……”
蔡起辛老远就听见宫门口震天的喊冤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石虎臣跟在他身后,听见熟悉的声音,脸色骤变,只匆匆对他行过一礼,便飞速往宫门处跑去。
见一众同窗齐刷刷跪在宫门前,为首者还是自己的老师,石虎臣当下便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去搀谢铭。
“老师,快起来,您怎么如此冲动!叩问宫门是什么罪名您不知道吗?!”
谢铭神色泠然,挣脱了他的手,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关石大人的事。”
石虎臣听见这声“石大人”,眼眶渐渐红了,他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老师不齿我转投桂氏阵营,老师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请您听学生一言,如今不是宫门喊冤的好时机,您今日先回去好不好,等我……”
“等你如何?等你与那蔡起辛杀了裴首辅,再通知我上门吊唁吗?”谢铭抬起头,眼底尽是怒气:“谢某当了半辈子的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收你入我门下!这声老师,从此不必再叫!”
石虎臣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劈啪作响,使劲眨巴眼睛,将眼眶里那抹水色憋回去,他努力咬着腮边,几乎闻到了血腥气时开口道:“老师,您就听我一言吧,今日先回去,先回去吧……”
谢铭依旧一动不动。
人群里有个瘦弱的身影始终瞧着这边,见他们僵持起来,犹豫了一下,起身缓缓往这边行来,伸手去扶谢铭。
“老师,要不咱们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谢铭拍掉他的手,厉声道:“万钧,为师讲了多少遍?君子死国,无须畏惧!裴首辅如今受难,若我们不为他做些什么,岂不是枉读了圣贤书!枉负裴首辅昔日恩情!”
周葛最怕先生的骂,当下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也不敢再看谢铭。
蔡起辛眼看就要走到宫门了,石虎臣已经看到了那绯色衣角,当下眼一闭心一狠,上前横手为刀砍在谢铭脖颈上。
周葛大惊失色,忙接过了谢铭。
国子监众学子亦是吓得不轻,石虎臣飞速道:“我知道各位不齿石某行径,只是,先生亦是石某的先生,想来诸位也不忍先生无端遭罪吧?劳烦各位先回去,莫做了那冤死的亡魂。”
他都这么说了,谢铭也昏迷不醒,一众学子失了主心骨,三三两两的意见不统一起来,很快便散了大半。
周葛背起谢铭,最后深深地瞧了石虎臣一眼,转身离去。
蔡起辛终于到了,瞧着空荡一片的宫门,奇怪道:“奇了,不是说国子监一群人在这里喊冤吗?”
石虎臣拱手道:“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已经被石某遣散了。毕竟他们曾是石某的先生同窗,还望蔡大人怜惜,饶他们这一回吧。”
蔡起辛挑起眉,道:“看不出,你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左右也没闹出大乱子,随他们去吧。”
“多谢蔡大人。”
石虎臣等了片刻,见蔡起辛没动作,试探着道:“大人,可还有什么事?”
“哦,在此处等个人。”
“等谁?”
“岭南桂总督。”
石虎臣猝然抬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6章 万宪
岭南总督桂存山, 终于在阔别邯京十余载后,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
桂存山的到来,无疑像一道阴翳一样, 笼罩在每个邯京百姓头上。
加上一路上收服的“虾兵蟹将”, 拢共有十八万大军驻守在邯京城外,桂存山入主邯京已成定局。
桂存山与蔡起辛一前一后往承和殿而去, 一路上, 蔡起辛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向桂存山细细汇报。
石虎臣敛眉垂首跟在身后,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桂存山微蜷的虬髯。
刘焕已经在承和殿外等候了,见桂存山来了,往前迎了迎, 高兴道:“舅舅!”
“嗯, 多日不见,子骄又长高了。”
舅甥相携入了承和殿, 石虎臣和蔡起辛在外等候。
桂存山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上一坐, 观摩殿中陈设片刻, 眯眼道:“二十年不见,这承和殿还是老样子。”
刘焕在他身侧坐下, 双手置于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有些迫切地道:“舅舅既已入主邯京, 准备什么时候颁旨昭告天下?”
桂存山转头瞧着他,神情波澜不惊, 刘焕却在那样的眼神下失了气势。
“子骄, 说了多少遍了?是向陛下请旨, 不是颁旨。我桂家一腔赤诚之心, 莫要被人拿住话柄。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急躁,须得磨一磨。”
“舅舅教训的是。”
二人谈了片刻,出了承和殿,准备往刑部去。
桂存山注意到一直跟在蔡起辛身后的一个少年,指着他道:“这便是石家那小子?”
蔡起辛冲石虎臣使了个眼色,后者忙站出来,对桂存山行了个大礼。
“石家石虎臣,见过总督。”
“嗯,你的事我都听子骄说了,我与你祖父交情匪浅,如今你入了我麾下,也总算不辜负他的期望,好好做事,你的前途与你祖父相比,必定只高不低。”
“谢过总督教诲。”
*
太华山。
一直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落在了窗沿上,房中的木鱼声骤停。
桂馥凝起身去看,这海东青脚上挂了块小小的玉牌,翻过来一看,刻着一个“秦”字。
她看了片刻,脸上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放飞了那只海东青。
桂馥凝褪下僧衣僧帽,换了身素色衣裙,推门出去。
太华山上的银杏已经落光了,地上全是枯叶。桂馥凝踩过层层枯叶,没有半刻停留。
十八年来,桂馥凝第一次走出了小院。
*
国子监。
周葛将谢铭安置在卧房,又在门外和衣守了一夜,不敢稍离片刻。
天明时,周葛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字,加上清晨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彻底醒了。
“万钧,万钧……”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忙爬起身推门进屋。
“老师?”
谢铭已经坐起身来,揉着酸痛的脖子,神情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