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影当年打开玉坠之后,临摹了副本备用。
可是这份副本又是如何到了圣人的手里?又为何选在这样的时机?李未央他到底与多少人结了仇?
侍女端着午饭进来,李观镜抬头看向门外,发现这会儿天已经全阴了,不见一点日光,和清晨简直不像是同一天,心里不禁更加沉重。侍女将筷子递到李观镜面前,劝道:“世子,齐王还未回来,饭点快过了,你先吃一点罢。”
李观镜确实饿了,胡乱塞了几口,感觉到了饱意,便放下了筷子,问道:“齐王来过消息么?”
侍女摇头:“奴不知,不过大家都知道世子在这里休息,如果有消息,应当会送过来的。”
“也是。”李观镜想了想,又问道,“外面怎么样?”
“外面?”
李观镜抬头,见侍女眼神迷茫,这才反应过来——深宅里的侍从,怎么会知道外间的事呢?她恐怕连赵王府出事都不知道罢。李观镜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当真是魔怔了——罢了,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世子!”
李观镜停在门口,疑惑地回过头。
侍女上前来,小声道:“方才过来时,侧妃让奴给世子传个消息:大军近日还朝,世子好友已然归来,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派人去传消息。”
柴昕回来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李观镜自是欣喜,但若说去让柴昕帮忙,他却不会做此打算,毕竟那边是泥菩萨过江,也是朝不保夕罢了。
“不必了,我只是随便走走,并不打算做什么,你回去帮我多谢阎娘子好意。”
离开齐王府时遭遇了几番阻挠,等李观镜终于甩开侍从出门时,天际一声春雷惊响,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长史跟在身后,苦口婆心地最后劝道:“世子,好歹穿上雨具再出门罢。”
李观镜嫌蓑衣斗笠繁重,便拿了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人道是春雨贵如油,只可惜落下来不分地域,田里不多一分,鞋上也不少一滴,这路刚走了一小半,饶是李观镜为了出门穿上了结实的皮靴,鞋垫上也渗上了水,湿湿嗒嗒的,走一步黏一下,叫人十分难受。
雨势越来越大,甚至连前路都快看不清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青石板的大道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黑影,他终于到了赵王府跟前。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破雨幕,从长街那头奔袭而来,在赵王府门口停下,十余个内侍跳下马,为首一人举着敕旨,旁边两个人提着木盒,禁军纷纷让道,让这群内侍鱼贯而入,消失在赵王府前门里。
李观镜愣了一瞬,忽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再思量不出其中利害,撇了伞便要往前冲,只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衣领,那人又捂住他的嘴,强行将人拉到一边的石墩后面躲了起来。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石墩上,溅了人满脸,李观镜抹了抹脸上的水,认出眼前的人,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嘘!”柴昕偷偷伸头看向赵王府的方向,确认没惹起注意,又拉起李观镜,将他带到旁边府邸的屋檐下避雨,这才道,“我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了,上午见你去了齐王府,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
李观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便要推开柴昕,急道:“内侍带了旨意进去了,我得去!”
“怎么去?你没有旨意,也没有武艺,去给自己白白安个罪名么?”
“那我应该在这里等着?”李观镜浑身湿透,被冻得嘴唇发紫,颤抖着声音问道,“小昕,你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的,对不对?晚一刻……”
“无论早晚,赵王必死无疑!”柴昕仍旧不放手,“你听我的,我阿耶说了,圣人并不打算赐死林大家,等禁军撤了,我陪你一起进去找她!”
李观镜只留下一句“你不懂”,便再次挣扎起来。
“林大家为了孩子一定会坚持的!”柴昕见李观镜压根听不进去,索性放了手,道,“好!你要去可以,我陪你一起!”
李观镜红了眼眶,哑声道:“小昕,我视你为知己,你却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我么?无论姑姑还是你,谁出了事,我都会悔恨一辈子!”
柴昕怔然,呆呆地站着,这回是真的撒开手了。
李观镜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只是没走几步,肩头又被人按住,他急道:“你……”
“我这一天一夜不只是守着等你,禁军的围堵有漏洞,我带你去。”柴昕抢先说罢,也不等李观镜说话,抬步便往赵王府东侧而去。
李观镜见她说得笃定,便跟了过去。
赵王府东侧毗邻一座废府,两府间虽有不小的间隙,但并未修入青石板,而是以杉木为界。此地平日里少见太阳,土地本就湿软,虽然也能行人,但这会儿大雨倾盆,早成了一滩泥塘,禁军撤守在两侧入口,中间大约留了六尺之地无人看守。柴昕带着李观镜先入废府,再从中部杉木借力,跳入了赵王府中。
“你先走。”甫一落地,李观镜便开口赶人。
柴昕一阵无言,最终败下阵来,指了指上边,道:“我在那边院子接应你,你找到人就带过来,扔个石子过去便好。”
李观镜点了点头,目送柴昕跳了出去,这才打量起自己所在来。自从林忱忆嫁人之后,李观镜便很少来探望了,偶尔几次还是直接被人带入主院,这会儿初入偏僻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走。
正在这时,琴声蓦然响起,缓慢而悠长,在雨声中时断时续。李观镜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找去,中途不小心误入几间宅院,等到眼前豁然开朗时,乐曲声也清晰起来,李观镜这时才静心辨别出曲目。
胡笳十八拍,第十一段,别子之痛。
李观镜疯也似的往前跑着,琴声却无可避免地渐渐微弱,一声颤音响后,曲子停在了十一段结尾处,李观镜也来到了前厅之中。
厅中窗户尽开,布帘被雨打湿,又被狂风卷起,舞在厅中,犹如鬼魅。前厅正中央,男子仰面躺着,女子侧伏在他的胸前,古琴横在一边,上有血迹斑斑,一直从琴身蔓延到女子的胸口,最终停在那一把匕首上。
李观镜恍惚地走入厅中,被门槛绊了一跤,膝上传来的疼痛唤醒了他,下一瞬,他半跑半爬着来到了厅中,探手去看李未央的鼻息,顿了一瞬后,看向林忱忆:“姑姑……姑姑,你……”李观镜攥紧手,喃喃道,“你撑住……”尔后也不去查看伤势,抱着人就往外走。
有人想来拦李观镜,但是很快,拦他的人被同伴劝走,人们看着他,仿佛看一个无用的疯子,一个难过到极致,却连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的疯子。
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人站在李观镜的面前,雨水就此放过了他,改为在油纸伞上肆掠。李观镜抬头看着伞,再看向眼前的人时,眼睛终于有了焦点。
李璟嘴巴开开合合,一直在说着什么,李观镜皱起眉头,细心分辨,总算在雨声中辨别出了字句来——李璟说:“我进宫后查了许久,才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阿镜你何其糊涂,怎么就相信了那样一个人?杜竹言设计带你走,私下却将赵王当年写给李福的信送到了御前,那封信原来一直被藏在宇文家的遗物里,他这些年隐而不发,谁能想到竟会在赵王最幸福的时候发作!”
李观镜恍惚间想起,李照影曾经说,希望束凌云不要辜负他的期望,自己也曾托付束凌云去江南找那封信,诚然,蟠龙玉坠被杜浮筠抢先一步得到,但是副本呢?
如果束凌云……当真找到了那个副本呢?
李观镜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垂头去看怀中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心中又漫无边际地想道:一个人的血怎么有这么多呢?即便早已是无知无觉的尸体,可似乎还有流不尽的血。
李璟蹲在李观镜的面前,恨声道:“你不必失望,也不必动怒,我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
如果束凌云带回了副本,他会交给谁呢?
束凌云已经回来这么久了,那个人,又为何要选在这样的时机发作呢?
在这一瞬间,李观镜仿佛回到了颍州城外的树林里,那时候好像也下雨了,那些本意是搅乱颍州局势的杀手却不惜成本地追杀杜浮筠。少陵原上,即便李观镜与杜浮筠在谈话,箭矢依旧借着灭贼的名义冲杜浮筠而去,到如今——
当李观镜决定与杜浮筠远走他乡时,刽子手再次用复仇的名义,将罪名都安在了杜浮筠身上。
“为什么?”李观镜不解,“仅仅是因为我么?值得么?”
李璟觉得李观镜有些奇怪,却只当他是问自己为他复仇一事,便好声道:“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个么?”
“哈哈……”李观镜低低地笑开,渐渐的竟无法止住,泪水混着脸上的雨水流了下来。
李璟心中开始发慌,试探道:“阿镜,你……”
话音未落,李观镜猛地拔出林忱忆胸前的匕首,插进李璟的肩头。
“主上!”
“齐王!”
周遭响起惊呼,李璟忍痛抬手止住众人,只盯着李观镜,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杀我?李观镜,你为了一个仇人,竟然来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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