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紧皱眉:“他们的确是被杀的,凶手,还会再杀人。”
无昧倒吸一口冷气,不远处的人群突又混乱了起来。
“又出事了,又出事了!”
“又有人死了!还是那块地方!!!”
死在河边的人,不是村民,而是一直没找到的仵作。
尸体抬回来时,天已傍晚。几条人影绕行于埋着逝者骨灰的荒地处,,一路泼洒羹汤。
“爹啊,娘啊,天快黑了——太阳要下去了——不热了——出来喝汤吧——要过节了——儿与媳妇孙子来给你们送汤了——爹啊,娘啊,出来喝一口吧——”
蹒跚在斜阳中的人拖着长影,蹚过荒草,声声呼唤溶散于暮色。
数年前的那场瘟疫后,小石湾和桥头村的人上坟,只在傍晚。
被兵卒看守着的无昧和张屏站在斜坡的最高处的树下,沉默观望。
这方仿佛黄泉忘川畔,另一边,黑压压的人群尾随着抬仵作尸体的担架,缓缓而来。
俞千总亲自镇守在棚子前,兵卒们抽出兵器,村民散成半圈。
“到底是什么病,有没有药治,给我们句实话!”
“连官府的人都没命了,还要拖?!”
乡长拦在兵卒与村民之间,求村民暂不要闹,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村民们不买账,叫喊声更震。
兵卒尽力拦阻,李医官和高医官与担架一起匆匆进棚。
张屏也很想去,但被看守的小兵拦下。
“二位穿着道袍,被百姓瞧见恐会让乱子更大,对不住了。”
白天与他们说话的老差头又缓缓踱过来,叹了一声:“若非是李医官在,恐怕早就乱起来了。”
无昧抓抓后脑:“李医官医术精湛,他一直都说,这不是疫病。”
一个小兵插话:“也就李医官能这么讲,换个人,早让村民撕了。”
无昧不解,张屏问:“李医官与这个村是否有些渊源?”
小兵诧异:“还没人告诉二位?李医官的爹,就是几年前的那场疫病时,为了救这里的人死的。”
无昧啊了一声。
老差头又长长一叹:“当年那场瘟疫,先时一直查不出原委,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跟恶鬼一样咬人。好的人被咬,也变成鬼。人都说是这地方的人作了孽,召了邪祟报应。”
又一个小兵插话:“连我们千总的哥哥也是那次染病没了。”
无昧惊诧:“俞千总亦是这村里的人?”
小兵道:“不是,二位可真够脱俗的,我们千总大人家是城中第一府,你们打从城里过,竟没听说?”
无昧羞惭:“贫道师兄弟身无盘缠,未曾在城中停留。见笑了。”
老差头道:“千总大人的父亲俞员外,仗义疏财,在整个州郡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善人,可叹老天不开眼,当时千总大人的兄长在附近的别庄读书,不幸也染了疫病。后来那座别庄被员外捐给了县中,改修成乡学堂。”
张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坡下,老差头接着道:“那时这里真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怖。好些人到官府闹,让将这一带全烧了。万幸李医官的父亲路过城中,瞧出这是瘪咬病,还查出病源是有疯狗死在了水边,污了河水。”
其它野兽吃了病犬的尸首,或喝了水,便也得了病,乱咬人或别的牲畜,被咬的再染病,如此扩散,成了瘟疫。
瘪咬病没得治,得上即是死路一条。但官府按照李医官父亲的指点,预防被传染,妥善处置尸体,清理净化水源土地,将未曾染病的人及时撤出,疫病最终平息。
“小石湾和桥头村而今还活着的人,都可说是承过李老医官的恩德。”
张屏道:“药王庙中的神像可是李老医官?他后来如何?”
老差头瞅了瞅他,没回答,小兵们突然也不吱声了。
这时棚子前方又骚乱了起来,无昧探身望,是高医官与李医官走出棚子,俞千总立即将李医官推了回去,再同高医官说了几句,转向人群高声道:“为防疫病扩散,请诸位先回家中!之前靠近过尸首的,不要与家人接触,找个地方单独待着!天亮前会统一送药到各位家中,凡有病征者,休要隐瞒,即刻上报!”
乡长与高医官也跟着喊话,人群渐渐散去。
无昧和张屏终于可以下坡了。看着他们的小兵自去归队,老差头也去守夜了。两人走到棚子近前,却见乡长与俞千总在一旁空地处说话。
话声不大,顺着夜风,仍是清晰飘入无昧和张屏耳中。
“大人,不如,就让李医官回城中取药?”
“你和我说这些,不止是想让他取药吧。”
“千总大人,恕老夫直言,李医官再留在此地,实在……”
帐篷处忽又转出一条人影,乡长愣了愣:“李医官。”
李医官一言不发,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俞千总喊道:“李量!”
李医官仍未停步,无昧和张屏尴尬地站在斜坡下方,李医官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路过他们身边,走向坡顶。
张屏转身跟了上去。
“仵作的尸首,医官验看的结果如何?”
李医官冷冷一瞥他:“此乃公务,不得打探。你若想装神弄鬼,被千总就地正法绝非戏言!”
张屏道:“我不是道士,医官知道。医官也知道世上没有鬼。医官更知道,这些人的死,不是因为鬼,也不是因为病。”
李医官大喝:“找死!疫病已如斯凶险,你怎敢说这不是病!”
张屏道:“不是我说,是医官从尸体上看到的事实。”
李医官暴喝一声:“混账!”无昧立刻拉住张屏。
张屏仍直直看着李医官,李医官大步行到坡顶,张屏又拔腿跟上。
“医官大人。”
李医官在树下停步:“我乃有罪之身,不是什么大人。”
张屏站到他身旁,无昧小心翼翼在稍远的地方立定。
李医官望着斜坡另一方,几个泼汤祭奠的人已不见了,天边最后一抹白渐渐湮灭。
“先父是朝廷钦犯,曾误诊医死了人。我同他逃到此地,乃是从犯,在县衙以充差役抵罪。披枷之身,当不得你敬称。”
张屏沉默,无昧暗暗唏嘘。
方才下坡前,一个小兵偷偷告诉了他们,李医官的爹曾是御医,开错药方治死了宫里一位娘娘,带着家人欲逃到塞外。
可路过此地时,见有疫症,李御医终抵不过医者仁心天性,出手救治,因此暴露了行藏。
为了不拖累家人,疫症一被控制,他就留下认罪书,服毒自尽了。
感念李御医恩德的百姓不能公开祭拜他,便建了药王庙,将药王像塑成他的模样。
朝廷开恩免去了李家女眷们的刑罚,只问了李医官从犯之罪,命他在此地以医职充刑役。因救治病人有功,抵免消罪,有了而今小小职位,可被尊称医官。
这次疫病一起,县衙立刻把李医官派来,希望他能像他的亡父一样,迅速控制疫情。却不曾想,李医官来后,口口声声断定没有疫病。
李医官又向荒地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的医术,连先父千分之一二也难及上。出错误断,不稀奇。”
张屏道:“别人怀疑医官或医官怀疑自己,都不重要。想要救人,唯一的方法是找到真相。”
李医官转身:“当下的处理,已是最正确的方法。”
张屏道:“李医官真这么觉得,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无昧赶紧道:“他的意思是,大人医术精湛,应不会错判。可能,可能……”
张屏紧盯着李医官:“晚生觉得,不确定,就去求证。得到结果,才能真正救人。”
李医官冷冷看着他,忽又转过身,大步往棚子方向去。
张屏和无昧再跟上,李医官笔直地走过去,仍在帐篷外议事的俞千总、高医官和乡长都看向他,停下言谈。
李医官径直行到俞千总面前:“我要立刻开膛查验中午的两名死者与仵作的尸首。”
乡长胡须颤了颤:“李医官……”
李医官打断他的话:“唯有开膛才能更准确判断病情及如何防治。天气炎热,尸首不能存放,一验完,立刻焚尸。只我一人验,验后,请千总立刻将我也关押隔离。之后救治村民,要全仰仗高医官了。”
俞千总与他对视片刻,一点头:“好。”
乡长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药材,请李医官快去城中调药!”
高医官附和。
俞千总摆手:“病情不能确定,药用错了更耽误疫情。先验尸!”
四罩儿的家人,竟极爽快地同意了验尸。
四罩儿的爹撑着树棍,向哭瘫在地的四罩儿娘嘶声喝斥:“我是他爹,我来做这个主!我要知道我的儿是怎么死的!我不能让别人家的儿,还有我剩下的这几个儿跟他一样!”
四罩儿的大哥向李医官道:“李先生,多年前,是你爹救了这一乡人的命。今儿,俺们的命又都靠你了。后天中元节,俺弟的魂肯定还在这,他也肯定愿意让你验。但请李先生一定给俺们个答案。”
李医官一字字道:“李某以命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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