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道:“当然不是。俞千总如果要灭口,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人,还假装僵尸吸血?”
“血”字未落音,乡长手中寒光一闪,无昧将张屏向旁边一拽,一根羽箭破空钉入乡长的肩膀。
一排兵卒从草丛深处冒了出来,手中弓箭,齐齐指着乡长。
乡长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勉强站定。
张屏缓缓前行两步:“这里就是三名客商与肖翁最后陈尸之处。你将我二人带来,再给我们这袋水,是想让师兄与我,和仵作一样结果。”
一道雪亮闪电划过云层,照亮乡长狰狞神色。
一个小兵着急看向张屏和无昧:“两位方才喝了水!”
无昧咧嘴:“假装的,没真喝,放心吧。”
天空开始响起沉闷雷声,乡长扯起冰冷狞笑:“你们何时开始疑心我?”
张屏道:“村中连连死人,外来的人嫌疑最大。俞千总来之前,小石湾村的外人,只有两位医官、县衙派来的衙役还有乡长你。凶手企图让村民既怀疑是水源导致瘪咬病,又怀疑有鬼怪事。两位医官都觉得死者尸体有可疑处,不能肯定是否发生了疫病,与凶手目的相悖,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衙役和乡长了。
“你一直都在极力催促两位医官断定的确是瘟疫。且,我询问了千总。立刻上报县里,声称瘪咬病复发,请求不要派衙役而是立刻派兵马前来的控制疫情的人,也是你。”
乡长阴阴冷笑:“不错,我知道,十有八九会派俞家这个孽种前来,果然,天遂我愿!”
无昧脱下闷热的头盔:“俞千总故去的兄长和几名客商确实有错,可小石湾的人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杀他们?”
乡长讥讽长笑:“受害?他们才死了几个人!那姓俞的为什么能住在附近?是他们村当时想要官道从村边过,将地送给了俞家!求那俞百孝向县衙说情!他们引来了俞家杀千刀的小畜生住在他们村旁边,在他们的地界放疯狗,为什么却是我们桥头村喝被污了的水,却是我们桥头村死了这么多人!!!”
他踉踉跄跄走近张屏,被兵卒的刀剑挡住。
“我有九个兄妹,你知道那场瘟疫后还剩下几个?一个都没了!他们的儿子,闺女,他们全家,全都没了!只剩下我家,因为我们住城里。那时整个村子全被围住,我想进都进不来!我想最后送他们一程都送不了!!!”
又一道雷炸开,他反身指向小石湾方向。
“等疫病过了,他们倒喊得震天响。我们桥头村人剩的太少,哭不过他们。赈灾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们。他们鸡贼,把破房都烧了,县里全给他们盖上了新的。你们知不知道县里怎么对我们桥头村说的?你们人剩得少,用不了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人剩得少!!!哈哈哈——”
乡长跪坐在地,凄啸如鬼。
“苍天,你若有灵,就下赐句话。该死的,是不是他们!我让他们死,是不是他们的报应!!!”
仿佛应答般,一道格外亮的电光游蛇般闪出,惊天动地的雷声炸开。
乡长拨开乱发,缓缓盘膝端坐于地。
“杀了这些人,我认,他们该死。”
“不。”张屏摇摇头,“他们不该死。死的人,也并非全部是被杀。凶手,更不是只有你一个。”
乡长抬起头,眼中又闪过电光。
***************
“总爷,那处便是几位客商所住的小栈。”
桥头村中,引路人指向前方的小院,俞千总在马上颔首:“正好,天色已晚,又要下雨。咱们进去查看,顺便歇歇脚。”
店主殷勤迎出,俞千总率几名兵卒入内。小厮摆桌上酒,俞千总端起酒盏,门外电光劈空,惊雷砸地,憋了一天的雨点,终于啪啪落下。
屋前守候的兵卒们突然都睁大了眼。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黑影,如雨滴落地而化,又若从乱坟冢里爬出的僵尸,沉默地齐齐向他们走来。
俞千总放下酒盏,侍奉在侧的店主含笑:“总爷怎么不饮?”
俞千总淡淡道:“公务在身,不得饮酒。”
店主再笑了笑,抽出袖中匕首。奉菜的小伙计、廊下打扫的杂役,也亮出了刀刃。
*************
雨滴,连成了线,越来越粗。
无昧又把盔帽戴回头上,张屏仍一动未动。
“乡长说这些话,是为保下其他的凶手。但仵作从失踪到死的那几个时辰,你都在村内,身边有人,凶手不可能是你。杀死三名客商,假借鬼怪僵尸传说,将尸体运到小石湾附近,祸水东引,更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凶手,不止一个,也不是两个三个。”
****************
地上的雨水,变成了鲜红。
俞千总与随从踢开最后一个扑过来的小伙计的尸体,打开院门,便听一声呼喊:“千总小心!”
无数块石头破开雨帘砸了过来。
村外,亦有层层黑影聚拢,涌向守卫的兵卒。
黑影们扛着锄锤锨钎,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赤膊短衣,也有挽髻束裙。
又一道电光撕裂天幕,世间顿成极昼。
雨中,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这一瞬间,暴露鲜明,毫无隐遁。
他们——
都是桥头村的村民。
***************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是凶手或帮凶。”
乡长露出牙齿,扑向张屏的咽喉。
兵卒们迅速将他按倒在雨中,塞住口。
乡长抓刨着地面。
那一天,他跟乡亲们也是这样撕扯着三个畜生。
三个卖疯狗的畜生,让全村人家破人亡的畜生!该要噬其肉,剁其骨,将其一寸寸撕碎!
他努力抬头,看向苍天,眼眶中流出了血。
张屏闭了闭眼。
“几天前,桥头村的人在城中赶集,无意中听到三名商贩说出当年的真相。你们全村人得知后,决定复仇。有人与这三个商贩接近,诱使他们在桥头村的小栈中歇脚。”
商贩们随后被复仇的村民们所杀。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在撒谎,肖家老翁不是在之前过世,而是杀客商时情绪过于激亢猝死。把他伪装成诈尸吸血,应该是他本人或家人的意思。如此可假借不可思议的诡奇之事,顺理成章把客商们的尸体搬运到小石湾,再令小石湾的村民误以为是僵尸作祟和瘪咬病复发。之后,你们不断杀人,死的人越多,疫病就越像真的。”
张屏垂目望着乡长。
“死者中,除了肖翁,乔小召也不是被杀的。他是自愿为桥头村牺牲。”
乡长的眼珠动了动,对上张屏的视线。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乔小召早已身患沉疾。他住的屋子,门向北开,较阴冷,门又对着前方两宅间隙的夹道,后窗即是荒山,常年多吹穿堂风,极易感染风寒,转成肺疾。他床头处有块地方擦痕明显,是放痰盂的地方。肺疾之人,夜里易咳,吐痰吐到了痰盂外,那块地方就比别的地方擦得多。”
所以,李医官剖验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他肺都坏了。
“乔小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甘愿以死来做成这个复仇的局。小石湾的人都去围观客商与肖翁尸首时,有人趁机潜到小石湾中,挑了数户人家,每家偷走一只鸡。当围观的小石湾村民返回家中,都差不多在午后,顶多就是把鸡从笼子里放到自家院里跑跑,晚上再关回去,不会太留意清点。”
而乔小召这时在帮忙清理肖翁的尸体,即便村民发现丢鸡,他也绝无疑点。
“偷鸡的人把杀死的鸡送到乔小召家中,夜晚,乔小召一路丢死鸡撒血迹,走到发现客商和肖翁尸体的地方自杀。但乔小召有两个疏漏。第一,他家没有井,水缸里也没水了。”
夏天各家一般都会在水缸里存很多水。即便天气炎热,只隔两天,水缸里的水不可能都晒没了。
“是乔小召已决定自杀,那天没有挑水,他在临走前,打扫了屋子,把水用的差不多了。第二,与其说是乔小召的疏漏,不如说是乡长的疏漏。”
乡长死死盯着张屏。
“乔小召死后,又有人去清理了他的屋子,这个时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你误以为乔小召把死鸡藏在屋内床下,格外仔细地清扫了那里,又让人把床都抬去烧了。可乔小召有肺疾,一堆死鸡放在屋中,味道太重,他受不了,把死鸡放在了外面的柴棚里。我在那里找到了鸡毛。”
张屏又向乡长走了两步。
“仵作的死,是个意外。他非小石湾和桥头村的人,与多年前的瘟疫也没有关系。应当是他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你们灭口。大栓和四罩儿的死,是你所为。这两个人和其他抬尸体的人昨天早晨起床后,都被叫到你和医官那里察看是否有病征。你选中杀他们两个,是因为只有他们去过河边。你要让村民以为,中邪或染病和多年前一样,与水有关。村民不敢喝水,要县衙统一运水过来,你还建议俞千总将村民们集中在一起,如此,更方便下毒手了。”
风卷,雨柱斜飞,无昧被雨水浇湿的汗毛竖不起来,只能打了几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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