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差役深深看他一眼:“老汉冒犯说一句,若非小哥年轻,我都要当你是不是哪位来私访的大人了。问话忒合衙门章法。”
无昧赶紧替他赔不是:“我师弟就是这个脾气,打小爱听戏,遇见奇事容易忘我,冒犯了您老,望请莫怪。”
老差役摆手:“顽笑一句,是两位别往心里去。小道长方才所问,我真不记得了。只记着他们身上钱袋子里钱确实不少,还有金锞子哩,手都见白骨了,扳指还在指头上。唉,行商的人,最值钱的东西不离身,但到两眼一闭时,这副身子骨这些钱,又有哪个带得走?”
张屏打断老差役的唏嘘:“客商的遗体和遗物现在何处?”
老差役道:“烧了。能烧的肯定都烧了。连老肖头的家人都同意化了所有东西,他们的怎留得下?玉佩大扳指也砸了,行囊烧了。剩下些金银钱,怕村民刨挖,封在罐子里,应该会交给俞千总吧。砸他们随身东西的时候,还有人跟发邪了似的,口吐白沫,说什么鬼放出来了,鬼放出来了,所有人都跑不了。”
张屏问:“这人是谁?”
老差役无奈:“对不住,当时这么多人,真是看不清,就是村民呗。”
张屏再追问:“是小石湾的?”
老差役摇头:“不一定,当时桥头村的人也在。”
张屏继续问:“数年前那场瘟疫前后,这三位客商有无经过此地?那位肖翁与三位客商所宿的客店一干人家中,有没有人因瘟疫过世?”
老差役呵了一声:“小道长怀疑这三位被人害了?我们早这么想过,已经查了。这三个跑商的,以前从未到过小石湾与桥头村,今年不知为何会在这里歇脚。瘟疫时,这一带几乎家家都死过人。有的全家都没了。”
张屏突然噌地起身,拔腿冲向坡下。
无昧与老差役都吃了一惊,无昧匆匆朝老差役行了一礼,也追了过去。
张屏撞进棚子,高医官与李医官都不在,唯那两具尸体仍躺在木板上。兵卒跟进来命他出去,张屏一把抓住小兵的手臂:“草民求见俞千总,有十分要紧事禀报!”
第五章
张屏与无昧被五花大绑送到药王庙,俞千总正在殿内布置防卫事宜,乡长与高医官、李医官都在旁侧。
俞千总从沙盘上抬起眼,满脸杀气。
“要紧之时,竟敢胡缠。拖出去,三十军棍!”
无昧两眼一黑,李医官出声:“验尸时,这两人就在旁侧,或有可用见解,大人不妨一听。”
俞千总冷冷盯着无昧与张屏片刻,一摆手,左右随侍的小兵退下。
殿门合拢,张屏微微躬身:“千总大人,桥头村三位客商之死,可能是谋杀。”
殿中陡然一冷,俞千总眯眼:“你说什么?
”
张屏抬起眼:“世上没有能杀人的尸体。尸首及陈尸之处,都是刻意布置。”
乡长和两位医官神情各异,俞千总用瞧疯子的视线扫视了张屏片刻,转动手中要插在沙盘上的小木棍:“前日死的三位客商,与小石湾桥头村素无关联。县衙已查过,另一名死者肖翁及家人,还有他们所宿店家内的所有人,都从未与他们有来往。当时店内除了他们三个人,也再无其他路过或留宿的客商。死者财物俱在。不是仇杀,也非劫财。这三人在城里时,未与人有冲突仇怨,未赌博,未嫖宿召妓或有□□纠缠。谋杀?谋什么?”
张屏道:“请大人查一查数年前那场瘟疫时,这三人在本地做过什么。陈尸之处的布置及后来种种,一是借邪祟作乱,二明显刻意将事态再引向瘪咬病。”
俞千总冷冷一呵:“一派胡言!第二天死的那个后生,还有今天的两人难道也是被人害了?什么人能让人咬死一堆鸡再横尸村口?!你难道想说不是人是鬼?!”
张屏道:“死鸡横尸,可以布置。”
俞千总环起双臂:“怎么布置?为什么要布置?能让死人紧咬着一只鸡喝下一肚子血,杀人的是不是还得会迷魂术?”
张屏道:“死者咬死了这么多只鸡,村人却毫无知觉,第二天才发现尸体,本身就十分可疑。”
俞千总将手中小木棍一抛。李医官道:“目前的七位死者,除了十一早上发现的死者乔小召外,其余皆无病征。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俞千总盯着他:“我记得你不信鬼。”
李医官垂下双目:“我只是觉得,目前尚不能判定是否系瘪咬病类似的瘟疫复发。让村民莫要靠近河水足矣,连井水也不能吃,集中在一处,这般酷暑之下,无病也会生病。”
乡长抹了抹额上的汗:“今天死的两人都喝过井水,方才李医官已经听到了。地下水脉相通,若两家的井有事,一村都不能免。”
李医官面无表情:“当年疫症死者的骨灰埋葬处离地下水源十分遥远,即便骨灰中存余疫毒,经年被雨水冲淋下渗,也污不到村中井水。有人投毒或内有病腐尸首则另当别论。”
乡长颤声道:“万一井水有事,李医官担得了这个责任?!”
高医官出声打圆场:“不错,事有万一,趁着病未扩散,多加预防,总是踏实些。”
李医官平缓道:“学生以为,暂不用封井,让村民各自查捞井中,加盖纱罩,吃水时煮沸再吃。有事,我拿这条命担。”
乡长脸色涨红:“李医官,恕老夫直言,你一人性命,能抵多少村民?”
俞千总大喝一声:“罢了!”又拿起一根木棍往沙盘上一插,“天气炎热,一村数百人,吃水用水不是小事。向衙门请命运水需至少一两日,贸然封井,恐生大乱,这两天,暂按李医官方才所说的办。严密巡视各户,尤其这几个死者的家里,发现有人不对,立刻隔离。这是我的命令,责任,我俞明彻来担!”
乡长长叹一口气:“既是千总大人之命,老夫与乡亲们只得遵从。”一揖离去。
张屏再道:“大人,这的确是命案。若不立刻查出真凶,其定会再杀人!”
俞千总眯起眼:“你个在节骨眼上妖言惑众的神棍,不正法不能明纪!来人,拖出去!”
李医官挡在张屏身前:“千总大人,当下人人恐慌,唯这两人以为不是疫病,正好可守夜看尸。仵作仍未寻到,他们还懂些药理,能否暂留着与我帮忙?”
俞千总定定看着李医官:“你是诚心要如此么?”
李医官又望向地面:“我非与千总做对,只是,身为医者,不能妄断病症。另外,我想开膛查验今日两名死者的尸首,请大人应允。”
俞千总长吁一口气:“这两人的家人正要活撕了你,待找到仵作再说吧。”
李医官拱手:“那尸首今日便不焚化了。多谢千总。”
俞千总脸色铁青,张屏又开口:“千总大人,请先保护好另几位抬尸体的人。”
俞千总神色猛厉:“速滚!”
“另外六名抬尸人,已被俞千总单独看护起来了。”
离开药王殿,李医官简略告知张屏和无昧。
无昧擦着冷热混合的汗滴赔笑道:“千总大人英明。”
“关系疫情,这几人本就该着重察看。”李医官再淡淡道,“你二人,不是道士吧。”
张屏嗯了一声,又望着李医官:“医官方才说,前日死掉的一人有病征,能否告知详细?”
李医官仍是简略地道:“他的肺烂了,所以我才想开膛查验后面两人。”
张屏微微顿住:“那他的家人如何?”
李医官道:“他没有家人。”
又一群村民向李医官扑来,李医官向张屏和无昧抛一句先回棚子那边,迎进人群。
无昧拽着张屏快走几步,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两位道长请留步。”
无昧循声一望,唤住他们的竟是乡长。
“方才老夫在殿内,因一时急躁,对李医官说了些唐突言语,并非有意。也牵连到两位,望请莫怪。”
无昧受宠若惊:“乡长太客气了,原是我们师兄弟给村里添了许多乱,让您老多忙了。”
张屏道:“我们跟李医官,没有乡长和李医官熟。乡长直接和李医官说更好。”
无昧拧了他一下,乡长一愣,继而和蔼地道:“老夫见二位与俞千总一同进来,后来又跟着李医官,加上俞千总与李医官是至交,方才……误会了。”
无昧打个哈哈:“我们只是路过,就被带了进来。”笑声出口,顿觉在此时此地不妥,悄悄看看四周,惊发现不远处,几个小兵手握长矛紧紧盯向这方。
乡长再道:“乡亲们的事不能耽搁,老夫便先行一步了。两位道长若有什么需要的,直说或找人带话给老夫即可。”
无昧再扯着张屏向乡长道谢,目送乡长的背影,感慨一叹:“这地方的人真是好啊,为什么会遇到这般天灾。我也信李医官说的,不是瘟疫,这些人定然都好人有好报。”
张屏道:“的确不是瘟疫。”
无昧忙示意他身后有人盯着,又悄声道:“刚才你真真要吓死哥。幸亏李医官人好,不然咱俩都得交待在这村子里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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