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名头一被搬了出来,几人瞬间噤声,不敢再多言,寇辛出了这一口恶气,转头对燕京涵道,“走。”
燕京涵:“等等。”
他蹲下身,将地上四分五裂的玉冠同那颗裂开来的猫眼石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用帕子包了起来。
燕京涵捡完后,自觉跟在了寇辛身后,永远保持退半步的距离,小世子转弯,他就转弯,小世子停下,他也停下。
原本气恼自己被燕京涵吓到,装着重重心思,在路上一言不发的寇辛莫名想起那句——“如今也成了别人脚底下的狗”。
寇辛脑海中闪过梦中那位带着十二冕旒的新帝,他指尖微微颤了颤,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们走了许久,才瞧见位宫娥,寇辛命其给自己寻了处无人的偏殿。
寇辛跨过门槛,燕京涵也跟着跨过。
直至宫人纷纷退下,寇辛才转过身,看向燕京涵,“我曾也与他们一般,以为你很好欺负。”
燕京涵沉默不语。
寇辛肯定道:“你一直在藏拙。”
燕京涵:“是。”
寇辛冷声问,“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被打的那几人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燕京涵呼吸很沉,胸膛起伏间将手攥得很紧,手帕一直被他握住,锋利的碎片割破了那层布,刺进了他的掌心中。
寇辛看出了他的不甘心。
他逼近一步,“我可以帮你。”
掌心的血液顺着指骨滴落在地,燕京涵蓦地抬眸,“条件。”
寇辛咬了下唇,重重吐出一口闷气,“让皇祖母醒过来,别再对她下手。”
这条件提的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
燕京涵怔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寇辛低垂下眸,眼睑投下一片阴影,遮住神色,他用气音轻轻笑了下,极具嘲讽意味,“别装了,我跟那些蠢货可不一样。”
他可不会再轻易被燕京涵表现出来的无害给骗到。
他一直以为事情没那么快走到那个地步上,燕京涵现在还这么弱小,甚至给不了寇辛任何一点威胁,怎么可能有能力将手伸得那么长?只要他在太学里看着燕京涵,不需落进下石,只要保持现状,梦中的惨状定不会发生。
皇祖母还好好的,皇舅舅也生龙活虎,他的两个堂哥,燕晟同燕离归之间虽然有些龌龊,但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切尚风平浪静。
这种平静甚至麻痹了寇辛,他没有看出燕京涵的任何马脚,以为导致梦中凄惨现状的苗头还未出现,就算出现了,寇辛也自信自己能掐灭,让燕京涵没有壮大的时机。
寇辛以为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今岁的十六生辰刚过,离弱冠还有好些年,他可以慢慢来。
他已经很努力了。
寇辛吸了口气,他每天都在看那些他看不懂的四书五经,在校场上安安分分地练射御,派人盯着燕京涵每日的动静,在心中数着距离下一次科举春闱还有多少日子。
可直到皇祖母晕倒,寇辛才彻底意识到,不是的,一切都是他想当然,这种平静只是燕京涵装出来的,他一直在藏拙。
淮亲王一脉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他们的儿郎大都死在了战场上,才导致血脉凋零,老淮亲王临死还请命圣上,自愿去往北疆,唯愿马革裹尸。
他的孙子,宁死不屈的威武将军的独子!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死读书的废物?!
寇辛低声道,“你对你生母留下的遗物如此看重,我对皇祖母亦是如此,若是她出了事——”
寇辛抬眸,眼中微红,却一字一句道,“我也会同你一般,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寇辛是天家养出来的孩子,纵使金枝玉叶,但骨子里的血性跟傲气不比眼前这头狼少半分。
燕京涵瞳孔微微一缩,嘴唇嗡动几下,有些无力道:“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也做不到,你信吗?”
寇辛不信,“你同朝九歌、燕离归都有私交,谁知晓你在仁寿宫里有没有人手。”
燕京涵皱起眉,直觉寇辛现在有些不对劲,魔怔了一般,他单手按住寇辛的肩,低声道:“太后把持后宫多年,仁寿宫更是防得犹如铁桶,岂是能容旁人轻易安插探子的存在?”
“况且,我为何要去加害太后?”
寇辛厉声道,“谁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步步逼近,“谁知你性情天生是否残暴?所有阻碍过你的人都会死在你手下,谁知你有没有谋权之心,一朝得势,就会杀害尽所有人,谁知你心中是不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灭我满门,诛我九族呢?”
燕京涵另一手也小心翼翼按住寇辛的肩,不让帕子中的裂片刺到他,燕京涵紧紧盯着他,想让寇辛冷静下来,缓声道,“我不恨你。”
他没有否认寇辛说的前两样。
寇辛一把甩开燕京涵手,“怎么可能?!我头一次见面就倒了你满头酒,更是那般侮辱你,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啪”地一声响。
燕京涵手中的帕子连带那些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包好的碎片一同被挥落在地,洒了满地。
寇辛被这一声惊醒,下意识倒退两步,生怕燕京涵再次发疯,他冷声道,“我们之间的事,你尽管冲我来,与旁人无关。”
“若你算计得到我,那我认了。”
寇辛:“可若你败在我手下,我绝不会对淮亲王府下手。”
寇辛认了死理。
燕京涵百口莫辩。
燕京涵自认为他藏得很好,寇辛这份笃定跟敌意简直来得莫名其妙,更别说,他对寇辛,从始至终都未有过“恨”那么大的敌意。
他更不可能去对仁寿宫下手。
燕京涵只是半跪了下来,再一次去捡那些碎片,用那张血淋淋的帕子包起来。
寇辛气喘不匀,跟燕京涵僵持。
太监在这时一路小跑进来,“世子,世子!”
寇辛叫住他,“就站那,别过来。”
太监莫名其妙地停住脚,才瞧见前头淮亲王半跪在地上,捡着些什么,心里怪道,寇小世子何时同小淮亲王结的仇?叫他撞见主子欺负主子这一幕,可真倒霉。
寇辛问:“何事?”
太监又挤出笑,“长公主殿下命奴来寻世子,说太后娘娘已经醒了过来!”
寇辛精神一振:“太医如何说?”
太监细声道:“太医说,太后娘娘是犯了头风,今日天冷,受了寒,撑不住才倒下去的。”
寇辛怔了半响,“皇祖母是病倒的?”
太监颔首,“是,广寒殿的主子们都启程回府了。”
寇辛身形不稳地倒退两步,堪堪撑住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太监忧心忡忡,“奴去为世子爷唤个太医来?”
寇辛突然喝道,“下去!”
太监吓了一跳,匆匆行了礼,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寇辛怔然坐倒在榻上,指尖紧紧抓着榻边,用力到指腹发白,他低垂着头,久久不出声。
半响,空旷寂静的偏殿内响起“啪嗒”一声,水滴四溅。
半跪在地的燕京涵动作一顿,微微抬起头,小世子安静的坐在榻上,乌发雪肤,眼眶通红,眼泪一滴一滴地汇聚在下巴尖,无声落下。
注意到燕京涵的视线,寇辛看过来的眼神很是茫然,轻声道,“燕京涵,皇祖母是病死的。”
他苦笑了一声,“我倒希望是你下的手。”
最起码这样,还能让他留点念想,若是燕京涵停手,皇祖母说不定不会死,可若是因为得了病,寇辛无能为力。
他救不了他的皇祖母。
好一会儿,寇辛才仰起头,他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仿若无事地跳下榻,也蹲下身,帮燕京涵一同去捡那些碎片,“我帮你去司珍局问问,兴许能修复。”
燕京涵也不去问寇辛为何说那些莫名其妙之语,声音低沉,“好。”
寇辛将捡起来的那些碎片都放在燕京涵的掌心中,它们即沾了寇辛的泪,也沾了燕京涵的血,“你身上的伤也唤个太医来处理处理。”
燕京涵:“嗯,听你的。”
最后一片碎片也捡完了。
寇辛道:“对不住。”
燕京涵掀眸,将抱起来的帕子放到胸口处后,才摇了摇首,“我不会生你的气。”
玉冠被撞碎的时候,他也发了疯,他能理解。
燕京涵站起身,在偏殿的铜盆里净了手,将还蹲在地上发呆的寇辛拉了起来,用没受伤的手拭了拭寇辛脸上的泪痕。
微微带着湿意的粗糙指腹,从寇辛的眼尾一路摸到了颊侧,停在他的下颔。
燕京涵没哄过人,更没有见过这么娇气的哭,只生疏得轻轻道了句,“不哭了。”
寇辛勉强勾唇笑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微微凹陷下去的小窝,“走吧。”
燕京涵控制不住地用指腹轻轻碰了下寇辛的嘴角,那处小窝被他一戳就更深得陷了进去,软得不可思议。
他眼前的小猫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复以往的傲气,又乖又娇,仿佛在求着别人顺毛安抚,给了某些心怀不轨的人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