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母亲对视。女人的目光平静,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年幼的男孩转身跑出里屋,几乎是在瞬间脱尽力气,蹲在痰盂之前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之后母子二人都未提起此事,直到有一天。
临近岁末,到处都热闹。
关若媛亲手帮赵应恪换上最新的衣裳,戴着暖和的绒帽,腰间还仔细别上精致玉佩。
她也打扮得艳丽。唇上点红痕,眉间画芙蓉,长发挽起,饰以金步摇。
宫女提着灯,浩浩荡荡前行。
众人在宫中越走越偏僻,路上甚至连燃着的灯烛都寥寥无几。
他无端有些害怕,一手抱着汤婆子,另一只牵着淑贵妃的手不自觉捏紧,“母亲,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关若媛摸一下他的头以示安抚,“到处便知。”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萧瑟宫殿之前。而此处的宫门竟然是在外面上了门栓,还挂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铜锁!
悬挂欲坠的牌匾上书无忧宫。
“我从未听说过此处。”赵应恪有些好奇。
淑妃道,“此乃废宸妃及九皇子赵应祾的居所。”
赵应恪更惊讶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九皇弟!
“没人在你面前提起,你自然是不知晓的。”关若媛笑一下,示意随侍的宫女去将门打开。
皇后将掌管冷宫的事宜都交给了她。讲白了就是明目张胆的刁难,面上还要笑得姐妹情深,说是依照陛下旨意与贵妃妹妹分管六宫。
那她亲力亲为也算是找不到错处了。
她蹲在儿子身旁,像是在和他说笑一般,轻声附在他耳旁。“有人给你父皇说宸妃偷了人,说是和她以前认识的回孤人日夜颠鸾倒凤。你父皇啊,找不到证据,可还是怀疑小九不是他的儿子。”
“所以,他们就只能住在这儿了。”
赵应恪一时有些懵,不知道怎么反应,只能呆呆看着宫女们敲开屋门,将过冬的物资搬进去。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坐在榻上看着他们笑,她的怀中还抱了个小孩。
大抵是因为柴火不旺的缘故,那瘦小的孩子不住不停哆嗦着,像只濒死的小兽。
宫中有了好东西,尚食局的太监都会第一时间送到清和殿。赵应恪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或者说他不要的都是别人几辈子盼不上的。
没受过冻、没挨过饿,更没人敢碰尊贵的龙子。如果不开心,还会有一大堆人跟着担心,拼命逗乐。
这才是一个皇子的生活。
赵应恪第一次感受到从脚底而起的寒意,牙齿都忍不住颤抖。
他向母亲伸出手。
四皇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六七岁以后就没再叫母亲抱过。
可是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快忍不住哭起来了。
淑妃自上而下望着他,无波的眼眸里倒映着烛火的亮光,星星点点,奇异地生出一点暖意来。
她慢慢俯身将他抱起,像哄婴儿睡觉似的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哼两句唱词,又唤,“恪儿,我的恪儿……别怕,别怕……”
她带着他往冷宫外走去。男孩趴在她的肩头最后看一眼那被父皇放弃的姨娘和弟弟。
他们的生活就像冬日大雪后的泥地。白雪不再似银似光,下坠铺不尽腌臜,它只会和那些污秽混在一起,变成惹人厌烦的丑恶。
那他呢?
他现在是被万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热了怕化了,冷了怕冻着。
可是……
“母亲。”赵应恪颤着声叫。
“怎么?”关若媛抱着他,一如既往温柔。
他又沉默下来,终于在一长段宫道的尽头凑到母亲的耳边问道。
“那……我是父皇的孩子吗?”
关若媛点头又摇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们变成白雾消散在黑夜里。
她这辈子难得对自己也诚实一回。
她说,我不知道呢。
不过呀,小恪。
“你是我的孩子,我的恪儿。”
知道这点就够了。
关若媛曾经还怀过一个孩子,就在宸妃薨、九皇子出无忧宫的那一年。
四五个月显怀的时候,赵应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过他微弱的生命。
那是他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
鼓起小小的一团。
和春天一道哼着小曲儿,等到夏日就变成了一滩看不出原样的血肉。
宫女们进进出出,端着装满血水的盆和毛巾,一会儿是四肢,一会儿躯干,像一场战乱。
皇后作为嫡母前来,拉着他的手,小声安慰着他和皇帝。
清和殿里闹哄哄的,但没有人说话,除了产婆和太医,只有淑妃的哭声。
赵应恪想,母亲哭得好伤心。
他也伤心,他伤心的是他知道所有事情,知道那个小小的胎儿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杀死的。
关若媛喝的安胎药根本不是用来巩固身体的,她服的是堕胎药。
这短暂的五个月,是她与她的小孩所有的缘分。
即使因为药效反胃呕吐,她仍旧很平静很快乐。她会抱着赵应恪,给他的两个孩子读画本、诗文,他们还一起去听戏,每日在御花园之中散步。
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直到此时,他终于彻底脱离了她的身体,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没有预兆。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落落。
她哭得撕心裂肺,嗓子也哑了,攥紧被子的手指快要断掉。可是她舍不得睡过去,就像那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舍得闭上眼。
宫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敢讨论这个还未降生的孩子。
再提起的时候,清和殿便处死了一个宫女。
因为太医说淑贵妃的孩子滑得蹊跷,娘娘心脉虚弱,像是被下了药。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就查到了一个名为思怡的宫女,应该说是怡答应。
此人原是淑贵妃的贴身宫女,后来因为有点姿色便被历元帝宠幸了两回,升为答应做了主子,但还是服侍在关若媛身边。
赵昌承气得砸了两套茶杯,看着面色苍白、病病恹恹的淑贵妃又觉得心疼。
“朕没想到那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连皇子都敢谋害!”他叹一口气,握住爱妃的手。
“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
关若媛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理解他说的话。眼泪却就这么顺着流了下来。
是梨花带雨,憔悴柔弱。
没有人知道这是她一手设计的局。
她慢慢发现思怡很有野心,不满于答应的位置也对自己心怀鬼胎。
这女人主动找到皇后,想以秘密交换荣华。
还好她还不算傻,没有直接全盘托出,只说有扳倒淑贵妃的证据。若是皇后能护她封妃,那她们就在同一阵营了。
不过也不算聪敏。关若媛分神想到。
因为自己与那人相见的日子不定,也从来不留下罪证。
思怡能拿出的只有一句流言。
那便是赵应翯后来知道的那句“狸猫换太子”。
历元帝将她揽入怀中,“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她很轻很轻地眨眼,那明黄金银相纹的衣袍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想,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
之后的一年,她都不曾再与那人相见。
只有赵应恪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
自从那次无忧宫之行,母亲做任何事情都不再避开他。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同生同死。
那年夏末,母亲躺在床榻之上,一手捂着小腹,一手轻轻摸他的脸。
“恪儿。”
“只有我们。”
“娘亲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属于我们的一切。包括你以后应该拥有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想他也是杀死自己亲兄弟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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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准备放在番外的,但想想还是放在正文比较好
主线故事的剧情会比较完整
第84章 笑无言(二)
那个男人名为李观,在户部度支做郎中副使,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员。
堪堪能上朝堂,站在最角落,大抵不去也没什么影响。
他本人亦是如此,低调内敛,从不广交友,每日便是朝九晚五,三点上下。
赵应恪曾与户部的大臣们闲聊,将所有人议了一遍,中途不经意地转到李观身上。
“那,李侍郎如何?”他笑着说,“瞧着不甚起眼,恪一时都没想起他的名字。”
“李观啊,确实木讷了点。”户部尚书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但分内事做得挺好,很会算术。”
其他人也应和,说是李侍郎心算厉害,虽然人话不多,但经常帮着户部其他人稽查账目,实际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人缘也没表面上看着那么不好。
可惜早年丧妻丧子,至今也未再娶。
有人善意打趣,“不续弦,家中也没个妾室,瞧着他也不去那些莺巷柳馆,精力全留给算账了罢!”言下之意就是该不会不行了罢?
户部尚书摆摆手,“莫在殿下面前说胡话。”
其他同僚也帮腔,“李观是难得的痴情种呐!”
赵应恪微垂眸,眼角上瞧,手指摩挲下巴,还是浅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