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身侧是床榻,少年安静地躺在那儿,羸弱惨白,呼吸也浅到快要消失一般。
他坐到床边,拧了干净的帕子重新放到他的额头上。
那是赵应祾,比路濯看起来更病弱,眼窝凹陷下去,下颚到胸前的骨头凸出,连日来的高烧发热将他好不容易蓄起来的那点健康全部消磨殆尽。
他昏迷了好多日,偶尔转醒也只是迷糊呓语,喝一碗粥得吐半碗出来。
赵应禛觉得这样的场景熟悉。那年九弟被马车碾了腿,最初的几个月也是如此。
不停地出汗、颤抖。药草敷在伤口上,和渗出来的血糊成一块,也不知要多久才会愈合、结痂。
还好没有伤到内脏。
裴山南进入地宫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满地的血和人,哪像是在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的陵墓里,分明是乱葬岗。不过转眼看到奄奄一息的路濯,他也没功夫再多想,就把泠烛泪和几味止痛止血的药草混在一起捣碎,慢慢涂在路濯的伤口处。
其实他不知道泠烛泪的功效,还是赵应禛说它能疗伤,虽然不确定具体效用,但大抵不会错。他听着男人说话决定都镇静,哪想望过去的时候,那人分明止不住手臂发抖。
再位高权重、看似拥有一切的人也会有软肋,也会有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生死由命,谁也敌不过天。
他晓得这样的滋味,所以无需多言。
只是在看到少年那宛如化了半面妆的脸时,见多识广的裴先生比看到邹驹的半身紫痕还要惊异,“这是何故?”
赵应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手里捏着半块假肉,却辨不清“义弟”和“九弟”。
唯一知道真相的花旌慢慢摘下路濯另外半张脸,烂肉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路不问就该变回赵应祾了。
他觉得悲哀,看着少年命若悬丝,终于什么都被打破了。
甄枫从地宫侧室发现了出去的路。
他没有往海边去,反而走向相反方向,终于顺着溪流找到一处荒芜废弃的村落。
北府军收到信号就登上小岛,带着干净的生活用具以及药材。
庄王只留下几个心腹,让别的属下把洛瀛押回晋京,并书信一封叫人交给魏忤,让他去找赵应恪。
他太累了,在路濯好起来之前都不想考虑那些事情。
汀洲根本没有什么守陵人,那些曾经建造这座旧陵的南都人早在完工时就回了梁川。
这里是无人之境,只有漫山的花,无际的落阳和沧海。
或许也根本没有什么母蛊,一切都是骗局。
布局的人不同,他们以为逃过了一个,却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所有。
因为浑身是汗,赵应祾时冷时热,躺着并不安稳。
赵应禛见他难受,又去温了水给人擦拭身体,再换上一件清爽干净的亵衣。
这几日他都这么照顾他。甚至害怕赵应祾无意识去挠伤口,他还将对方的指甲也小心地剪了。
他以为他们曾经是坦诚相见,自己熟悉这赤裸身体上每一寸皮肤,爱抚还有深入的亲吻,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建立在假相上的。
假相就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那条腿的不自然扭曲,就是光滑小腿下狰狞的伤痕。
可是他觉得他想到“假象”二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非是“骗局”之类的字眼,他并不意外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受到欺骗的反感,但是它们留下的情绪绝对也谈不上正面。
那是怎样的感情的呢?
地铺就在床侧,他睡在少年下首,抬眼便能看到赵应祾搭在床沿的手腕。
他慢慢地伸出手,很轻很轻地勾住少年的手指。
平整圆润的指甲盖,过分瘦削而突在皮肤下的骨头,腕部也显得太过纤细了。
是愧意。
他想,这就是知道真相后迅速朝他袭来的感情。
像淹没至头顶的海浪,偶尔露出口鼻,难以呼吸却不致死。
他想自己从来就不该离开他的身边。
无论是路濯还是赵应祾。
每次放开手,好像对方都会受伤。
他总是将他的阿奴陷入濒死的境地。
一条腿、一道刻在腹部的刀痕。
足够了。足够让他主动负上罪过的枷锁,从脖颈栓到脚踝。
他早该发现的。
世上怎会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拥有同样一双苍色的眸子?
纵使有,又怎会用同样的目光望向他。同样的清冷又深情,在见到他的瞬间便弯了眼角,相看是绿水悠悠,回避尽红尘滚滚。
不会了,不会再有人喜欢睡着时用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或是后背、在亲近之后像孩子一般对他撒娇耍赖,也不会有人在一场雪的尽头等他归去,却只是为了和他走一段路。
他觉得难受,将那人的手握在掌心,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拢着。
背起赵应祾和抱着路濯的重量是相同的。自幼有疾的赵应祾很瘦,一身骨头硌人,怎么也养不壮实,可是路濯却和他一样,压在他胸膛时让人心疼。
他以前刻意忽略了这点。
不去想,不敢想,不能想。
在见到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他给他寄信,写“始知相忆深”。
完全不是庄王一贯的做派。
他却还是想问他,“你我二人可曾相识?”
分明是初相逢,可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了。
你可是与我在某处擦肩过?
他现在知道了,那段衣袍之下不是萍水相遭的偶遇,而是一场事先张扬的久别。
重逢是既定事实。再去探讨如果路濯的内里不是那个曾经的小孩,那自己还会不会爱上他的话就显得庸人自扰了。
这并不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他明白的。
只是在生与死面前,任何疑问都变得无关紧要。
他一直都希望赵应祾好好活着,有很长很顺遂的一生。他当然不希望他死,即使他不是路濯。
要是再追问他爱赵应祾吗?他也无法就这么否定了。
花忘鱼这些天找赵应禛聊了好几次。
寻日里洒脱不拘的男人难得深沉。他是了解一切的人,甚至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他们坐在房前的空地上,半靠着木门。
他说,“小九做这些都只是喜欢你罢了。”
那时赵应禛脑子还很混沌,所有话语听来都是钝的,他只能沉沉应一声,“嗯。”
花忘鱼好像也没期待他的反应,慢慢继续说。
“雁城那一战,他跟去战场的时候是真的还瞎着。”
“我们都劝着别去,至少得等布条能摘下来以后罢?但他就是不愿意。他说你危险,无论如何都得去帮着点。”
“四叔他们头两年能把他哄去落风门,也是答应了每年都要带他去庆州看你一眼。”
花旌笑一下,就像平时笑路濯傻一样,“他真的就只是去看一眼,混在庆州城民的队伍里,等你们北府军骑马而过。”
“我骂他能看到什么啊?他能给我变着花样说你,夸一百句不重样。”
“你不知道他刚去落风门的时候瘦成什么样,谁也不理,拿着根拐杖当宝贝。我也不知道,是后来听误尺道人说的。”
“他就为见你那天活,好好吃饭,刻苦练武。”
花忘鱼顿一下方道,“路濯没和我说过皇宫里的事情。我只是看着都觉得生气,他那模样哪里是个皇子啊,跛着腿和路边的小乞丐比惨。”
赵应禛先是想起那日皇帝说赵九在他去边疆后在太和殿前跪了好几日。
后来记忆才开始回溯,叫他想起那几根拐杖。
第一根是在晋京找人做的,第二根是他在庆州的时候学着雕的,第三根是他在元宵时新送给对方的。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使是他亲自做的也不是,最多算个用心的赔礼。
别人有的东西,赵应祾都没有得到过,所以就这么点甜头便能叫他一直抱着当了不起的珍宝了。
赵应禛觉得不值当,胸膛无端生起找不到宣泄口的愤怒,最后连一句凭什么都问不出来。
花旌没看他,自顾自道,“误尺道人缘何为他取名‘路濯’?取字‘劝规’?”
一是愿他长路可有行处,往昔皆过,以清涟濯疾苦,祓除灾痛。
二便是劝他早回头。劝他莫再望向你,莫再渴求你,莫再爱你。
赵应禛心下震颤,如长根尽断,剧痛余韵难耐。
劝规,劝规。
规是伦理纲常,是万物因果、百般禁忌。
是他那日跑到无忧宫前透过女人砸得模糊的血肉看见一树桃花开。
母亲问他,那为何要救它?
是的,总是错的。
他以为负赵应祾那一程是错,殊不知早不可回头。
他俩一道错罢,一道下地狱。
“我知晓无人有资格劝你,但你就当我偏心,自私想要帮赵应祾一回。”
花旌最后道,“你就当路濯求你,求你别离开赵应祾。”
“可好?”
赵应禛没答话,因为那日复一日出现的梦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它是一只断翅的蝴蝶、一只被箭射中的鸟、还有……六岁的赵应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