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揽着他的腰,一手缓慢地顺着少年脊背安抚,那根如兽遇险而隆起的骨椎在他掌心下陷。赵应禛从不知自己也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他多想一块一块地数清他的骨节,即使只是拥抱已经如此契合了。
他让他觉得好熟悉,好像每一寸血肉直至骨骼都能镶嵌。
男人突然不明白昨日自己是如何不让亲吻加深的。辄止于浅尝好生轻易,明明他现在看着路濯就快要忍不住向前走去。
何为君子?
何人乃君子?
伦理纲常在那段衣袖未落之时就已不可能再束缚他了。
就当他作小人好了。
落风门的弟子们慢慢走出院落,看到赵应禛时都叫一声祝师兄。
路濯随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又规矩带好帷帽。他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倒不是忸怩,只是那种往日的亲密突然变为心照不宣的隐秘,总会下意识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靠近。
“兄长。”
他还握着双刀,微抬头从幔遮后面和对方对视。
赵应禛的目光在一层白绢之下显得晦暗,如绸随风荡起微弱的浪潮。
而后所有浪涌,那柔和的遮蔽被掀开,赵应禛探到帽檐下,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后颈,嘴唇和他一碰即离。
“劝规。”
他抽身离开后白纱又下垂,如风与雪吹满面,又似春日杏李低沉阴覆。
可惜路濯没瞧见赵应禛勾起的唇角。他只在视线被盖完前看见院角半伸出来的半节树枝,仿佛被烧灼过一般,保有一截突兀的留白。
路濯二人早饭用到一半才见花忘鱼和裴山南走进大堂,便招手叫他们过来一起坐。
裴先生一如既往笑容温和。而花旌慢腾腾坐下,脸上戏谑不减。他叫赵应禛陪他去舀些下饭的泡菜,赵应禛和他对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隐秘地向他点头。
“多谢。”庄王此声发自肺腑。
花旌摇头,“我说一声恭喜就够了。”
“我才该多谢你。多担待我们路儿一点。”
生长在赵应禛血液中的独占欲与所属感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喷薄翻涌。
即使他明白对方的意思,那种难得的冲动还是叫他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禛对劝规乃一见倾心,如今已有五六余年。”
言下之意即是他之情起比路濯爱他还要早。
“我无权评论先后深浅之问。”花忘鱼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赵应禛都觉得这场坦白该是自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但花旌所言所行仿佛又在告诉他路濯才是弱势的一方。
他其实不在乎这点,他只是在乎花忘鱼表现出来的那点“知情”,那点他不知道的东西。它们看似不起眼,但赵应禛直觉那会是他和路濯之间最重要的东西,最后一道必须推开的宫门。是夜深时被灯罩盖住的烛焰,隐隐约约露出点清冷的影子,将人的倒影投映在墙上,成为巨大的变形体。
“花兄大可以相信禛。”赵应禛和他对视,从来的认真与坚定。确实是能让全天下人都信赖的模样。
花忘鱼想起赵应祾昨晚的模样,扣住碗碟的手指用力又泄劲。他还是不能说,因为他同样不能保证赵应禛在知道这最后一层真相后会如何。
他大概还是得做那个递刀的人。
如果赵应祾必须要死,那赵应禛不需要知道。
所以他对赵应禛说,我相信你。
花忘鱼重又笑得散漫,带着他固有的调笑调子。“路儿是这江湖出了名的骄傲清淡。旌不过想唬你一道,能叫殿下包容这小子就是了。”
言罢,他走回座位,将手中盘子搁下。
赵应禛在他之后坐下,看他边用餐边不无兴趣地和路濯说话。
“昨夜太晚,没来得及说。你们可知道我和长含在花巷遇到了何人?”
路濯停住筷子,“花巷?”
少年神情未变,单纯只是疑惑。
当然,花忘鱼一直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对自己四处留情的鄙夷。
“是我叫忘鱼陪着去的。裴某名下有乐伎馆,四处游历时时常会到处看看。”裴山南出口解释。他们昨日本来只是想往乐楼去的,没想到在那柳巷花街口见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
花忘鱼:“竟然是峨嵋派姓姬的那小子和穿着男装的小郡主!”
路濯和赵应禛对视一眼,难怪姬小殊昨夜未去赴燕子空楼的约。
“我想着左崬昨日还让你们去听他和井不浊的墙角,那个时间他怎么都不该在外面才对。那些也暂且不议,他什么时候又和小郡主关系如此融洽了?还能一道去逛花楼?这事儿要是被西乡郡公知道了,峨嵋山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濯回想这几日常辛伢确实没有来缠着他哥,但偶尔几次碰面还是不难瞧出姑娘眼里毫不遮掩的热烈情愫。
可是为什么要去青楼呢?
有什么东西能重要到让一个未出阁且出自世家名门的闺秀如此冒险?
在座四人皆想不明白,干脆搁下这个话题,一会儿见到人直接去问就是了。
第66章 望空水云,小道折月
不过到东观时已是人声鼎沸,擂台上还没有人,四下却都迫不及待想要呐喊了。
路濯几人遥遥看见左无痕和姬小殊正站在落风门的位置讲话。
不过姬小殊似乎是看到了他们,随即就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同左崬道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待他们到处时,少年都走没影了。
“无痕。”路濯问道,“他方才在与你说什么?”
“这事儿我先道歉,没想到昨日是缪翃子去了燕子空楼!”左崬做“请”的手势让他们先坐。自己站着又双手合十摇几下,头也埋了下去,一会儿才小心地抬眼瞅他们,“你们没正好撞上他二人吧?”
路濯:“没有。我和兄长……见到是缪翃子就先离开了。”
他说到一半,回想起屋顶上那轻柔又沉醉的亲吻,不自觉停顿一瞬才继续道。赵应禛大概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很轻地握一下他的手腕又放开。
“那就好,那就好。”左崬长吁一口气,又提一口气到嗓子眼,“你们不怪我罢?”
虽然他的本意就是想让赵路二人去探一番井嵩阳的婚嫁事,不过这真撞上了姬让云本人,他还是连忙摆手说算了罢!
和井嵩阳是兄弟,能随意调侃。但亲疏男女皆有别,对待女侠还是多些稳重尊重的好。
赵应禛笑道:“并非你之过。”何况深究下来,他还得多谢左兄这个乌龙为他二人创造了机会。
“方才小殊来就是为这事儿。最初是他说想同井浑水一叙,阿井才让我去订茶楼的。没想到这小子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为了让缪翃子和阿井见面,所以他也骗了他阿姐。”
“他方才来向我赔罪,说是因为峨眉同全真马上就要在大会之中过招,他二人私下又不常相会,客套疏离。他实在担心到时候真功夫相见,双方都没有一点留情,那更是没戏了。”
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是当月老上瘾,定要把他阿姐和井嵩阳凑一对才罢休。
“不过我瞧着井兄同姬姑娘相交泛泛,最多是世交之友,为何这姬小弟就认定这个姐夫了?”花忘鱼觉得有趣。但他此话不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我也好奇,毕竟我同井浑水自幼相识,根本没见到他对谁上心。”
左无痕摸着下巴沉吟,“但小殊对他俩的情谊很肯定,只说当时全真教去峨眉山修行时他二人就看对了眼。正要细说,他又跟我道别了。”
花忘鱼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不及时,正巧打断关键部分。
不过或许是如今路濯自己的情路坦荡,他反而觉得这些都所谓,甚至还抱了点拉红线的心态道:“缪翃子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女侠,井大哥和她多来往也没有什么不妥。若是瞧对眼,到时候他还该请我们兄弟几人吃酒。”
赵应禛见他微仰头同左崬说话,下颌到喉结再往下的弧度收敛一半在衣领里,还是漂亮。
他抬手摸一下他的后颈,路濯侧头看他。两人对视在草帽帽檐的阴影下,少年勾起两边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鲜明夺目,如水光潋滟。
这种略显张扬的神态在路濯身上很陌生,但赵应禛觉得很眼熟。
不过这边左崬可没有发现他们的动作,而是恍然一般拍手,道一声说的也是!
旋即又扼腕,“什么好事都被那浑水占了。”
花忘鱼打趣道:“你也可以同缪翃子认识一下。”
“那倒不必了。”左崬拒绝得“大义凛然”,毫不动摇,让众人一阵乐。
“花楼主才是该忍住别到处开烂桃花。”路濯淡淡道。
花旌假装伤心地歪头扑到他肩头,抽抽嗒嗒道:“我还在疗情伤呢。”
“长依姑娘干得好啊。”路濯看也不看他,敷衍道。
“明明是路哥儿弃了奴家。”花忘鱼演戏上瘾,指着赵应禛,捏住嗓子叫得还真有几分婉转凄凉。“竟是为了这祝郎把我弃?”
路濯顺势靠着赵应禛,对方也很自然地伸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有台阶遮掩,坐在身后的落风门弟子们只看到他们几人挨得近些,并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