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赵应祾解释文人墨客的集会,“我上次去时,他们分享了不少南都旧作。这在整个晅蔚然成风,至少在文苑是如此。”
“竟已到如此地步。”赵应祾喃喃,随即他又笑道,“这般大势并非我有意引导,典籍也并非我故意泄出。不过此情此景着实有趣,我定不会收手。”
花旌颔首,“不过说来还是蹊跷,无论哪方面,你多注意就是。”
“毕竟你身份算是特殊。”
“自然。”赵应祾应下。
“我也见不得你受伤害。”花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得宛如情人撒娇。
赵应祾倒是适应良好,被他捉弄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了,只把话题扯回最初,“那你该告诉我你到惠平的真实目的了?”
“啊,这倒是。”花旌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来,慢慢剥开放入嘴中。
“我之前在丘台县。”
方才饭桌上,牛永几人不就是在讨论庄王在丘台县干什么吗!
赵应祾瞳孔猛然放大。
花忘鱼在仔细地反复翻折糖纸,头也没抬,“不过赵应禛可没在那里。”
“在那儿的是北府军。”他鼻哼一声,“世人单纯,以为有北府军的地方就一定有庄王。哪想得到这就是他的计谋,滑头得很。”
他虽说赵应禛滑头,却是佩服之意。能不拘于所谓君子伺机而动,能使诈是谓有勇有谋,自然值得他夸赞一句。
“……你见着他了?”
花旌“嗯呐”一声答得似是而非,突然探过身捏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
赵应祾面上疑惑,却也没有拍开他的手,“怎么?”
“近看你这伪装全是破绽。”像碎掉的壳,往里仔细瞧瞧可以从路濯看到赵应祾。
“绑眼的绸带呢?”花旌问道。
“在马车里。这几日乏得很,除了晚上住店外不曾露脸,没必要束着。”
赵应祾指屏风后木施,“你做的帷帽可还挂在那儿呢,白日里我都戴着的,不必操心。”
花旌摇头,“之后这几日我同你一道回青泗,还是由我亲自给你乔装打扮才行。”
赵应祾:“你自己要操劳,我自然求之不得。”
“说如此还是你招惹出来的。”
“哦?我又招惹什么了?”赵应祾好整以暇,准备听他继续胡诌。
花旌:“你们行踪毫不遮掩,生怕别人不去打听?”
赵应祾:“一是元蓟两州内乱,二是江湖中人皆在准备之后的武林大会。谁会没事找事赶到我面前来撒野?”
他近日沉郁难捱,只怕是恨不得有人不长眼跑到跟前来让他出气,打个酣畅淋漓。
花旌看透也不说,只提点一句,“你敛敛火气,回落风往竞技馆场去,好一路人排长队想同你切磋呢。”
赵应祾手里握着那串砗磲,太过用力使得手背骨节突出,还能听到掌内珠子相互摩擦的声音,沉钝但刺耳。
“我是他的九弟啊。”他突然泄了气,说得又轻又虚,“为何却总是不告而别?”
“他不也没向别人提起此事吗?”花旌也放沉了声音,“皇帝有急行命令,他又怎能违抗?”
“我知道你肯定明理,但情难自已,从来恩怨。”只能受着。
赵应祾换了木屐,将右腿曲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慢慢喝热茶,仿若缩成一团,偏偏外壳坚硬,如铁难侵。
“不逗你了。”花旌也喝一口茶润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有人泄露了路濯的行踪,而有人在打听。”
他咧嘴笑得爽朗,拍赵应祾一下,“你小子别偷偷闷在心里乐!就是你三哥在到处打探。”
他又啧一声道:“元洲蓟州近日因齐王那档子破事被封了城。那老王爷下令封锁了所有官道,就怕北府军混进去。”
“所以给别人打武器用的精铁全被扣在了那里,楼里最近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这样下去定是不行,年前大多数器件都要交货,望余楼信誉为先,耽搁不得。同朱秀他们商议一番,我便带了些人从达州绕山路水道偷渡进入元洲蓟州。”
朱秀乃是望余楼第二把交椅,同花忘鱼擅长的强攻器件不同,是个做暗器的好手。
「金笼鹦鹉闭不得,东风未醒梨花梦。」人称「诛梦公子」。①
同花忘鱼的侈侈不休兼爱美也不同,朱秀可以算作寡言,一张脸泯然众人,最大的爱好不过研制新的器件。
难得的是二人如此默契,非常尊重对方。
赵应祾问了句他好,花旌嬉笑,“钻器炼房里,他自然是好的。”
“说回话来,我刚解决完运铁一事便得了你回落风的消息。本想回青泗再见,却又听道上有人在收你的讯息。”
“他们的做事风格和江湖中人略有不同,我本就有疑心,顺着摸下去竟发现是你那大名鼎鼎的三哥。”
“小路你该庆幸我凑巧离得近,一得到消息便切断了所有信息往来。我第一次发现庄王也如此胡闹,现在算是在战中,若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机倒打一耙,这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他就仗着所有人都以为他领着北府军往丘台去了才如此肆无忌惮。”花旌轻笑,“可真不愧是你赵庄。”
赵应祾被“赵应禛在找路濯”这个念头冲昏了脑,一时还不知如何反应,只绕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那他现在在哪?”
“这还真不知道。”花旌回道,“先前是在蓟州之外,他松懈了一毫才让我发现了踪影。”
“我猜他如今已带一队精英进入蓟州。大概是擒贼先擒王,元蓟两州本就是被齐王要挟孤立的,只要解决了老王爷,这仗不打自破。”
“那些地方兵只做摆设。齐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赵应祾接着道:“齐王逃了,哥哥只用接管清理余孽。齐王不逃,哥哥就当瓮中捉鳖即是。”
“其实齐王在战中反叛是一招妙计,只是没想到今年战争会彻底结束。说到底是运气不好,没那个称王称霸的命,白白牵扯两城的人。”花旌总结,其言甚似先前雷国安之语,似乎全天下人都是如此评价。
大抵是因为命一字于全天下都一样,是不可解的无形锁套,巨大而不可叹。
这人间禁忌万千,拼命朝「生」的边界奔去,渴望跃下去是自由的,即使是无尽深渊。可偏偏到头来看到的还是这沉淀千年世间、前人别人给你设下的那方寸之地。
山河变换,古今翻覆,哭一道轮回底下无新事。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终化作一句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②
吉凶前卜,谁曾有力回天?
①改编自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马致远《小桃红》
②摘自 孟郊《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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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不醉梦,命不可解,花忘鱼亦不可解。
第22章 安心
花旌继续说:“你大可放宽心。庄王计谋深思熟虑,除了我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去向。”
“何况与他通信后,我们也失去了他的消息,更别提其他人了。”
赵应祾抓住了他所说的重点,“通信?”
“他打探路濯的消息,我便告诉他你在回落风门的路上,自然也点明你我关系,让他莫担心,专注眼前正事。”
花旌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条,想来是用飞鸽传书送来的。
纸质上好,没有多余的印记,展开后便见其上写了“多谢”二字。
赵应祾一眼便认出确实是赵应禛的字,下意识伸手碰一下黑色的墨块。
花旌没打扰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他倒是大方得很。”
“他虽没有明说,但我觉得解决完齐王一事,他定会往落风门来。”
赵应祾督他一眼,“承您吉言。”随后拿过那张纸条走到灯旁,打开窗户又拎起灯罩,看火舌慢慢将纸吞噬干净,有烟顺着风往窗外飘去,余下的变成一串细碎的灰落地。
他倒是没动赵应禛给花忘鱼的金子,即使花忘鱼拿出这两样东西就是随他处置的意思。
“这下可顺心了?”花旌也走过去站在窗边。
今夜月亮半缺,光影暗淡,极配这空荡州城。
赵应祾不置可否,整个人却已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你那个义兄对你确是真的上心。”这个你指的是路濯。
赵应祾接受他的安慰,听着舒坦,却又道:“我总盼着是另一种上心。”
“贪心啊,赵小九!你好贪心!”花旌抚掌大笑。
赵应祾耸耸肩,“我好贪心。”
“贪心好啊!”花忘鱼觉得喉咙酸涩难耐,语调骤变,拿起杯子一口喝完其中茶水。
“赵小九,最好不过一辈子贪心。最好不过!”
他向来缘泛心意浅,多情是罪,漠然是过,如此乏然困于罪过之间已有十余年矣。
最难不过!
两人话题到此算是结束了。
与花忘鱼同行的人也在今来客栈订了房。他先和赵应祾去向三叔问了好后才上楼休息。
赵应祾洗漱后又读了会儿书才上床,赵应禛送的那把短刀就放在枕头底下,露出半截刀柄任他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