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因为花旌送来消息的缘故,赵应祾总算不再辗转半夜,没多久便进入梦乡,难得一夜好梦。
隔日起得早,拂晓也不见太阳出来。一切灰暗,仿若褪了色。
赵应祾打坐半晌,又走到院中去练刀法,他手上虽只有一把刀,却还是使的双刀法,毕竟他之武器名曰「非真不假」,虚虚实实才好。
客栈四周种树,虽然叶子都掉干净了,单薄枝干却也随着赵应祾的刀风而动。
他练了好几遍,直至行云流水时才准备收手。
突闻耳后有利器划风而过,他凭声鉴位,抓住手柄处。被猛地停住的利刃还在不停振动,发出金属声响。
原来是一把红缨枪。
回头一看,果然又是花忘鱼。
花忘鱼的脸太具有欺骗性,成熟稳重还很英俊,天生的大侠模样。实际却是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长的。
他给赵应祾鼓掌,一声呵一句“好!”
“听三叔说你前几日耍刀像是要杀人,如今总算是气定神清,该有的正统风范算是回来了。”
言下之意便是怕他心神不定走火入魔。
“说到误入歧途,该是你比我更容易些。”赵应祾将手中的枪掷回花旌脚边,那人也不躲不怕。
花旌武功只能算中等,他厉害的是手艺活。若真遇上不测,保命全靠朱秀给的绝杀暗器。
不过他对武功确实还有些难得没有消退的热情,旁门左道都看了个遍。
如此混杂在赵应祾眼里可谓大忌,偏偏说他也不听,只笑道自己只学个皮毛,不至于伤及根本。
刚打坐运功完的赵应祾流了一身汗,头发被他高高束在脑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还留着方才的冷情静穆。
杀气堪堪被收刀回鞘。
花忘鱼微侧脸瞧他,此时的赵应祾最是路濯,或者说最是他本人。
没有一点伪装的顺从与卑劣,他是如此平静。
他没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景物情感牵住脚步,什么也没有,只是存在。不可以被归类,不属于任意一处。
是真正的修道者。
花旌隐秘又庆幸一般地叹一口气。
赵应祾没有对他说过幼年时的经历,提起时永远是一言带过,不甚重要。
但花旌可以想象,空荡的宫殿不属于他,屋子里声嘶力竭的女人也不属于他。他属于流血窒息至疼痛但内心木然无知觉的那一瞬间,属于只仰望四方狭小天空静默却不知思索什么的片刻。
成道成仙便是这般?
在赵应祾的苦难里,赵应禛才是变数。
花旌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一切都如此重要,一切又毫无意义。
可他已然明白,深究下去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赵应祾穿得单薄轻便,随意整理一下便从他身边走过,“我回去打理沐浴一番,你先去同三叔他们用餐吧。”
花忘鱼应一声,待他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身后才弯下腰去拔起那把长枪。
刃头前端没了一截入土,拔出后留下一个平整的横向切口。
他自己并不会耍枪,只看过戏台上武生的表演。这枪是废品,别人请他做的。他对第一回 不满意又重做了一个。
他凭记忆转两下枪柄,身子也转两个圈,做得流畅潇洒,倒是像模像样。
“不愧是久练才成枪。”花忘鱼转转酸痛的手腕,自言自语,“不适合我,不适合。”
第23章 “十三”
赵应祾沐浴后换了身衣服下来,将手里的长袍挂在门一侧的屏风后面。
其余人一部分是不知他真实身份的,另一部分是再熟悉不过,所以省了礼仪拘束,各顾各的。
赵应祾走到花忘鱼身边的空位坐下,朝三叔点头示意后便开始动筷。
他之前还不觉得,待得如今几碗粥和着包子糕点一起下肚,赵应祾才感到前些日子是真的低落难捱。
整日呆坐着,静默中仿佛在思考,但深究下去,却又什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在出神罢了。荒废半月的武功也没有提起来的兴趣,最多就在手里把玩那把辽刀,在手指间转悠几道。
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喜怒哀乐全绑在手里的玩具上。他握着它,偏偏他才是它的提线木偶。
别人见了只会摇头叹息,说何必呢?你这不过是作茧自缚。
赵应祾却乐得自在。这人世为苦,是劫,多少人前进不了也死不得,他难得找到一人做他活的全部念想、生的全部理由,就好像一出悲歌突然串场唱起了喜剧,即使敲锣打鼓震得耳朵发痛那也舍不得放手。
赵应祾大抵是在十三岁时发现自己对赵应禛所求不同寻常的。
误尺道人希望他多和别人来往,因而他的房间并不特殊,同师兄弟们五人一间住一个通铺。
那年岁正值好奇心最盛,他被拉着挤在床尾拿昏暗的油灯看赤墨勾勒的画册。
臂膀、蜷曲的腿。灯光下因为手汗起皱的纸像皮肤纹理。
罩在被窝下,闷一身的汗。周围少年隐忍的声音腻得人难受。
赵应祾觉得自己腿上的旧伤隐隐发麻。但他并未情动,等另外四人爬回自己的的床铺后便拉了薄被睡觉。
那天晚上,连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落风门虽不是道门苦修,但先前也提到过,因为不闲下来便不会想起三哥,所以赵应祾对自己异常苛刻。他的生活确实宛如一个真正的苦行修士。
后来有一日午后,他收到赵应禛寄给赵应祾的信,忙将其他书信发放到位,揣了自己的在怀里往屋里奔去。
同门其余人都去大堂打坐听书了,他这几日是固定去山下取信的,算是掌门放了半日闲暇给他。
他还记得那日,冗长夏日的午后,时间仿佛永远停滞,空气中飞舞一些细小的杂尘。
赵应祾仰躺在床铺上,双腿交叠靠着墙壁。
窗外的光是白色的,硬的烈的几束透过窗纸撒进来便淡了些,更柔和温暖。蝉鸣鸟叫一如寻常,那刻又像是被罩了起来,渺远得不似耳边语。
赵应禛对赵应祾说的话其实乏善可陈,但他尽力在多说了。问安好,问近况,说自己不涉及军情的近况……来来去去就这些,他还在悉力变着新花样。
赵应祾举在眼上方的手慢慢垂下,任由纸张盖在自己脸上,蒙住口鼻,满呼吸的墨味。
他难耐地动一下,像一条在砧板胡乱摆动的鱼,头沿着床沿滑出去,悬空挂着,光束便落在胸口了。
肉是白的,因为练功而紧实。
那晚的图册在眼前里一闪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倒是想起了赵应禛,准确说是赵应禛的侧身的样子。以前因着腿伤,赵应禛常要背他代步。
脑海里也没有个确切的图像,更多是光和影的纠缠。影是白色的,光是更亮的白色。
都是一瞬而过的片段,留下的有面孔,仅那一副面孔、手掌还有手指,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
赵应祾呼吸拖长,脸上那张信笺早落到地上去了。他睁眼见面前正巧掠过一束光,头发、衣服黏腻地贴着自己。
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手上污秽擦干净,又动手将右腿裤子彻底脱下,露出那一腿的伤疤。
疤痕比起最初已经变得浅淡,但终究狰狞,腿骨也并非笔直,扭曲后生硬地搬回显得有些畸形。
赵应祾探身捡起那封信,将它放在光着的脚上。
信纸还是太轻,没多久便从最高点落下来,停在他的身旁,又被他一脚踩住。
他踩着那张纸,曲着腿看仲夏偷漏进来的白色的光,连喉咙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流了满脸的泪。
后来的事情反而比想象中顺畅很多。赵应祾甚至觉得这种感情如此自然,似乎早该如此!本该如此!
他先前以幼弟孺慕之情看赵应禛,当他作长兄、老师,甚至于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恩兄。依念之意理所当然。
而当这种敬重亲切转为融于血肉的爱恨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压抑了数不清的念想与渴望,就好像皮肉上一块青肿,内里却早已溃烂,只等揭开那块什么也蒙不住的布。①
他用赵应祾之名写给赵应禛的信仍然规矩方正。私下却日日用路濯的笔迹胡乱写,他不会作诗,只能用尽所知的所有白文,写爱语,写情话,一天能洋洋洒洒十数篇。但实际那些话语都并不连贯,磕磕绊绊,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时而狂烈,时而温柔,多有笑意连连如孩童天真幼稚、烂漫无边;情至切处又难掩暴怒,言语低劣卑贱没入脚边尘埃。
有时候实在熬不住,想见那人,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屈腿坐到窗边的桌上。
习武的一般不乐意做文书,这张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书都只有赵应祾在用,算他一人独占了。
窗外月光明,照好大一圈拢在他身上。他不停地想赵应禛。
他做什么都想起他来。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这句上赵应祾心头去了。一夜闲着无趣发愣,他光脚站在桌上,拿剪灯芯的小剪子在墙上刻了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