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霜的酒才喝了一半,听到这话一时没收住,结结实实把酒喷了出来。 韩山道毕竟是个习武之人,他赶忙伸左脚往右边一点,连人带凳子往边上一闪,好歹算是躲过了段临霜那一阵“酒雨”的袭击。等段临霜终于止住了咳嗽,韩山道才抖了抖袖子,埋怨道:“不是就不是吧,你看你激动什么。师叔不过是随口一问,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段临霜缓过劲来,抹着嘴对韩山道说:“师叔,您老糊涂了吧?我逃婚这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韩山道却一本正经道:“情之一字自古难解。你这样的年纪,对哪位少侠芳心暗许也是正常。你就是承认了,也并无什么难堪之处。师叔不是迂腐之人,绝不会将此事告知旁人。”
这一下段临霜立刻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当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师兄弟们忌惮她是庄主之女,个个都对她避之不及,要说关系要好的男子,除了她亲哥哥以外就只剩下楚云七,这点她这师叔再清楚不过了。这几年江湖中不乏有传闻猜测楚云七与段临霜的关系,还有人谣传楚云七正是因为段临霜才下手杀了段天问。这些话段临霜在外面的街头巷陌不止听过一次,她自然知道不是真的,也懒得去辩解,只是这话从她师叔口中说出,还是不免让她有些恼火。段临霜压下怒气,将酒杯往桌上一按,问道:“师叔是不是也听了外面那些闲话,觉得我逃婚是为了楚云七?”
韩山道一看段临霜脸色不好,赶紧补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只是方才我见你提到此人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想到师兄生前总叫我多加防备这小子,所以才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你别放在心上。”
听到这话,段临霜眯眼问道:“所以师叔的意思是,爹爹当年忽然给我安排婚事,只因怕我与人私奔?”
韩山道摆手道:“也不尽然。大师兄早就有意为你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谁知道少主去了趟百门风云会领回一个楚云七,你们三人成日混在一起,他又时常指点你的剑术武功,师兄原本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生怕你给人家蛊惑了,正好苍梧派和清泉山庄门下几个弟子出了点小摩擦,你爹爹便跟金家掌门婆婆提出结亲了事,这才有了你与金公子的亲事。”
段临霜冷笑一声,恨道:“他倒是好,左一个担忧右一个蛊惑,轻飘飘几句话好人全给他做了,我在他眼中原来只是个随手送人的物件。”
“你这是什么话!师兄也是为了你好。”韩山道叹气道,“与其让你成日和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混在一起,不如为你寻一桩稳定婚事,下半生也算有个着落。”
段临霜闻言苦笑着摇摇头,说道:“金白晓算什么着落。”
韩山道一时无言以对,江湖上确实有些关于金公子的传闻。当然不是什么好的传闻。苍梧派这金公子年纪轻轻,风流之名却早已远扬在外,据说他平生最好美人,与他有牵扯的女子两只手都数不清。不过韩山道在五年前的百门风云会上见过他一面,那金公子虽然算不上仪表堂堂,但也算是文质彬彬,看起来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思虑片刻,说道:“江湖传闻也不可尽信。”
段临霜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问道:“那师叔觉得楚云七是不是江湖传闻中那种人?”
韩山道抬头看她,反问道:“你是不是想问,师兄被害究竟是否与他有关?”
段临霜垂下头,说道:“哥哥始终不肯告诉我爹爹被害那晚的情景,我总是……不愿相信。”
韩山道长叹一声,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抹抹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酒杯往桌上一放:“也罢,大师兄到底是你的亲爹,你该知道这些。”
*
韩山道第一眼见到楚云七就不喜欢他,这理由与他师兄不同,师兄不喜他是因为他那身邪门功夫,而韩山道看他不顺眼则是因为他的神情。楚云七的神情太过张扬,是一种从未失过手的人脸上才会有的张扬。张扬并非不是好事,张扬来自于一个人的自信,在楚云七这样的年纪,凭借本事闯出天地,他有十足的理由去张扬。但是张扬也是一件坏事,因为张扬往往会与麻烦挂钩。韩山道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和豺狼虎豹做过伴,和三教九流喝过酒,可独独不愿惹上这类人。行走江湖,最怕的不是豺狼虎豹,是甩不开的麻烦。
“从少主把那小子带回山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们惹上麻烦了。”韩山道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啸虎剑的剑穗流苏,“只是那时候我没想到,这麻烦竟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江湖上对这件事有过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说,像这样轰动武林的大事总是不免会在街头巷尾留下些添油加醋的议论声。
可在这些街头巷尾的传说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知道段天问被害时的确切情形是什么样的。
人们只知道段天问死了,脖子上被利器划出一道致命伤口,在场的只有楚云七一个人。
韩山道是第一个目睹这一切的人。
一切。
七歪八倒的书架、散落了一地的杂物、倒在血泊中的段天问、站在一旁重伤的楚云七、还有推开他冲进屋中的段临风。
他记得自己跪在段天问面前试图封他穴道;他记得他无论怎样用力都堵不住段天问脖子上不断涌出的鲜血;他记得段临风揪着楚云七的前襟不停地晃,问他怎么会,问他为什么;他记得楚云七低着头不住咳嗽,最后终于呕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地上。
他记得他拔出剑要杀楚云七,然后段临风一转身,挡在了楚云七的前面。
他啸虎剑客恩怨分明,有仇必报,这是他唯一一次手下留情,也是他最后悔的一次。
第二天,楚云七从清泉山庄中消失了,逃走了。这个让他们清泉山庄的少庄主倾心相交又舍命相护的人搅乱了他们的生活,践踏了他们的信任,然后像一个懦夫一样远远逃走了。
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留下。
仆人传来这个消息时韩山道正与几位师兄在大堂议事,他扭头去看段临风,段临风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最后他转过身对他们抱拳:“临风愿自请出山,手刃仇敌。”
再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月后,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段临风跌跌撞撞倒在清泉山庄的大门口。
这个少年曾经是武林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豪侠,是他们清泉山庄的骄傲,是他大师兄段天问最得意的作品,如今他却被人背叛、身负重伤倒在自己家门口,像一片破碎的落叶。
韩山道和他的几位师兄把他捡了回去,寻遍天下名医去救治他。
半个月后段临风终于苏醒,醒来后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见了他,第二句是我放了他。他们几个人站在段临风的病榻前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没有一个人忍心责怪他。
那是段临风最后一次与他们提及楚云七。
*
“……师叔?”段临霜的声音将韩山道扯回了无名酒馆。
“你刚刚问我什么?”韩山道回过神来。
段临霜叹口气,重复了一遍:“我说,后来庄中有没有人问过哥哥他到底是如何受的伤。”
韩山道摇摇头,道:“少主回来之后便大病一场,险些救不回来,这样的情形下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段临霜沉吟片刻,又追问道:“可这里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爹爹虽平日对楚云七颇有微词,但他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两人连面都鲜少碰见,何以生出这样大的仇恨,非要你死我活才能化解呢?”
韩山道反问她:“有什么不可能的?清泉山庄历代家主都均以侠义之风闻名,师兄一生光明磊落,剑下斩过多少贼子宵小,黑道与我们素来是正邪不两立。你看楚云七一身邪门功夫,没人能说得出他的师承来历。此人平日又与世家大族多有摩擦,也许他正是黑道派来的人。”
段临霜垂下了眸,不再说话。半晌,她忽然拿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口,韩山道还想再说,段临霜却站了起来:“今日扫了师叔喝酒的雅兴,临霜还是改日再与师叔续杯吧。”
韩山道那一句等等还未说出口,段临霜转眼就已经走远了。他暗叹一声,此情此景任谁都不会再有喝酒的兴致了,他刚准备结账走人,铺子里却忽然闯进来五个神色慌张的清泉弟子,刚一见到韩山道就齐刷刷跪到了地上。
“韩师叔,庄内出事了,其他几位师尊请你立刻回庄议事。”
听到“庄内出事了”几个字,韩山道心头一凛,立刻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叫做’庄内出事了‘,都给我站好了说清楚。”他将酒杯往案上一放,冷冷说道。
“详细情况弟子也不知,只听几位长师叫您快点回去。”中间的那个弟子低着头战战兢兢说道。
“行。我自己去问。”韩山道右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剑,左手一撩衣袍,抬腿往门口跨去,几个弟子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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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就给掉线许久终于在回忆杀里客串一把的小楚同志吧。坚持一下出场希望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