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笑了笑,径自拂去袖口的白屑。
“我……”宁怀道微微皱起眉头,回道,“窦冶匀,我已尽力,可,自从秦司空来宁邑,安排宅邸不住,偏要一人住在北山草庐,天天看着冶区,他决策也谨慎,从不偏信冶令,而是到各村落去寻隐居的高人问计,好几回我想隐瞒地情耽误工程,都被他嗅闻了出来,再说工人皆是大梁司徒从周围郡县征调,一个个胆小怕事,为保命,什么枝节都不敢碰,我总不能做强盗之事啊。”
宁怀是农家子弟,问题就出在此处。
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十分肥沃,每亩产量十石。他秉承先祖,敬畏自然,从不妄想做点石成金之类的事,只钻研播种深耕的学问。他上计颇丰,一直是深受敬重的农人,可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离这儿不远之处裸露着大量褐红色的矿石,随着魏国对冶金的需求日益加重,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他田地的主意,都说地下埋着矿,要把宁邑从一座半农半冶的城市彻底改造为冶城。无奈之下,他通过窦氏的关系将郡里的冶权承包给雀门,以换取尹昭在大梁城中对他家田地的保护。
宁怀是无辜被扯进这场纷争的。
为了田业,他不得不配合雀门,然而,当他得知秦郁当真去祭拜了宁封子,他又对桃氏师门心存敬意,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拖延,直到今日大梁城来人督问。
窦芸唉了一声。
和宁邑大部分世族不同,窦氏脸庞肥大,眼睛圆小,鼻子突出,像一只猪獾。
“宁郡守优柔寡断,幸亏我替你留了一手。”语罢,窦芸令侍卫朝城门的方向摇了摇红旗,不时,五六壮汉便拦下一辆运炭的板车,吭哧吭哧朝亭子拉来。
白炭被装入漆盘,呈在案前。
何时笑道:“窦冶匀,我倒要看看你这回用的是什么招式,竟与我夸了一路。”
窦芸在白炭之中翻找一番,扒出一小团固块来,眯着眼道:“何先生,硝石。”
原本和白炭无二的灰白固块,被窦芸吹了一吹,粉末尽退,显出油脂的光泽。
宁怀看了一眼,连忙捂着鼻子挡开——每当秋高气爽之季,这些丑陋的石头便像盐花一般析出来,覆盖地面和墙脚,如地霜,在猪圈、马厩、厕所附近尤多
“这是用于炼丹的硝石,无味,状似白炭,瞒骗一般人足矣。”窦芸道,“听闻昨日,桃氏嫡传石狐从赵国至此,整个冶署的工师都没了心思,那运炭监莆自然也去凑热闹,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宁邑还有我窦家人守着呢,趁莆监不在,我几个叔伯兄弟连夜往他们的木炭里混进了硝石,也就是现在正入城的这批。”
宁怀道:“这不是君子所为啊。”见窦芸对自己爱答不理,宁怀轻叹口气,侧过身对何时道:“秦司空的六千剑已入库五千有余,只剩下最后的三百,三百又改不了胜负,何必惹骚气呢。万一事后他查出是我们做的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何时道:“宁郡守,你当真以为尹中府只是想和秦司空争朱雀剑的真伪么,二十年前的事,西门氏都死绝了,天下还有几人在乎?然,尹司空背后是公子嗣,是魏国诸多忠臣良将,而秦司空背后是相邦仪,是秦国,这,才是关键啊。秦司空口口声声让大家守己,结果一剑收去冶权,这是守规矩吗?他想做的事情再明显不过,那就是把中原冶业荡涤一空,然后重新分配资源。这是君子所为吗?你要知道,论冶治,尹公入道比秦司空早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不该讲先后么。”
宁怀被何时的话震慑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
“宁郡守。”何时把硝石放回盘中,用白炭覆盖住,淡淡说道,“放心,事后,我们只需要你几句实话,便能让秦郁永远消失在魏国,也再不侵犯你的利益。”
宁怀道:“何先生让我说什么?”
何时抬起眼,认真说道:“其一,采金与冶金分开,宁邑冶署运转效率低下,民间作坊消极怠工,致使本次工程大量浪费劳力,仅司徒府便比以往多征八千又二百人;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使外国细作轻而易举知悉我国兵器形制,譬如石狐子,一个秦国人,只凭数日了解,便敢公然应承论剑;其三,冶具铭文不仅空耗民力,且使始作俑者可轻易找到替罪者,例证就是……”
窦芸道:“例证就是这次失败,诶,硝石烧不起来,达不到火候,必然失败。”
宁怀道:“明白,这批白炭我会亲自盯到入炉,只是因炼坊高温危险,我仍需与窦冶匀核实一点,这硝石和木炭混在一起,又参硫黄之气,会不会有异样?”
“唉,宁郡守多心!”窦芸道,“若有异样,我那几个兄弟也在,你怕什么!”
如是,在炼坊关闭之前,这批白炭和引火的黑炭一起被送入了各炉的底部。
※※※※※※※※
夕阳西下,北山山顶泛出最后一阵温热的气浪,阴阳分割,大地沉入夜幕。
“先生,锻剑有淬火、退火、回火,却从未听你提起‘窒火’。”石狐子推着秦郁走进狭长的甬道,前方漆黑一片,却因为布置得井井有条,二人走得省心。
秦郁笑道:“‘窒火’也没什么,就把柔化的程式提前到浇铸之前进行而已。”
嘀嗒,嘀嗒。
秦郁能听见水声。
黑炭将罄,白炭要迎水。
水声之外是一千二百名忙碌的工人,他们的眼睛映着炉底散出的暗红的光,他们的手指摩挲泥范发出粗糙的音,他们的身体散发着铁与木的气味。这里不再有高低贵贱,在泥塑的圆形穹庐下,空气沿固定方向流动,不再有尘埃,唯剩那些细微的粘着火星的炭屑,缓缓地旋转成螺壳的线条,朝着下风口的狭缝外流去。
风火令名丰,丰是宁邑本地人,他的身旁燃着一把火炬,各炉正都紧张望着。
果先生、檀先生以及祝五叔等人皆在,见过秦郁及姒妤的示范,并经过前几次的实践之后,他们已经熟悉过程,能够带着自己的工人跟从风火令的指示了。
与青铜合金不同,铸铁剑精髓在于柔化,而柔化的精髓在于浇铸前的“窒火”。
“窒火”是秦郁总结楚国经验,再考虑本地工况与佩兰等友人讨论出的方案,即,在炉内达到火候,铁英融化之后,抽去炉中空气保持一阵子,熄火冷却,冷却完全再升火侯,如此反复一次,便比成剑直接柔化更不易造成刃部变形等缺陷。
石狐子虽知原理,但见秦郁能把这样的设想应用于实际,实在是佩服至极。
尤其,当他看见那些从炉口抽气的叶片管道,忍不住就伸手去触碰,它们排排转,就像他的竹飞子,把高温空气从炉中抽出,充入炉底预热木炭的风道之中。
“迎水!”
“迎水!”
“迎水!”
红光迸射,声浪起伏。
不远处,姒妤看守淬水,并和六丫讨论铭文。这次的铭文和以往不同,秦郁为表示战胜雀门的决心,在文字下面刻了一只小龙,龙有翅膀,六丫说像三丫儿。
“龙哪儿有这么短。”
六丫用两根指头比着距离。
“那是你一己之见。”姒妤拿丝布擦拭着成剑剑丛,“先生说,这就是青龙。”
三尺半长,六寸弧锋,单脊,剑格剑茎用卯榫焊接,黯淡中泛出可怖的寒光。
两道铭文清晰可见——“后元十四年,宁邑令宁怀,上库工师秦郁,工姒妤”
“那我定得有见解。”六丫笑道,“姒郎的名刻在上面,便是意义非凡的剑。”
六丫已怀有三月身孕,原本姒妤是不让她参与的,可这女子凡事都柔弱,偏偏黏着他的时候有一股子刚强的劲头,愣是往脸上抹一把灰,下晌就藏了进来。
黑浊之气冒出,六丫又吓得往姒妤怀里躲。“喏,躲这儿。”姒妤指向水缸。
“姒郎欺负我!”
姒妤温和笑了笑。
“去邪!”
“去邪!”
“去邪!”
不时,坊中明亮起来。
赤白的火焰之中夹杂着丝缕的黄烟。
坩埚中的铁液闷闷滚动。
“硫黄要生气!”丰一声令下,风火台舞旗,百余名炉正立即开启抽风管道,同时,炒炭工伸入铁铲将白炭扑灭,换低品质的黑炭,长达一个时辰的窒火开始。
叶片开始转动,黄烟窜入风道。
“硫黄要生气!”祝五叔道。
各炉动作整齐划一,俨然似军阵之中执行号令的士兵,立刻就控制住了火候。
白光稳定如日间。
石狐子擦了很厚一层粉,全然无顾忌,便走入炉阵去与果先生、檀先生较量。
秦郁闭目养神,感受眼皮前的一片红光,随人影的来去,红光中跳动着斑点。
“秦司空。”宁怀撇开窦氏几兄弟,趁人不注意,走到秦郁旁边坐了下来,“听他们说这要等一个时辰,闲来无事,我想……我想再与你探讨几个问题。”
秦郁的手指动了一下。
“对于宁郡守只是等一个时辰,可对于炉正们来说,一阵风,一滴水,一只苍蝇,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改变炉膛的火候,所以说,不动,比动更考验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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