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道:“明白了,多谢夫人。”
秦郁连夜赶往监狱。
※※※※※※※※
安邑的狱中关满了不服秦国统治的人,士子、农户、商贾还有妓人同在一处。
白天,他们唱歌。
夜晚,他们赌博。
申俞的牢房一人一间,然而,正是因为上晌林邕被抓走,他才有这样的待遇。
“申郡守,你还认不认得我?!”
申俞缓缓抬起头,暗红血水顺他的发丝流下,浸泡着被抽打得稀碎的布衫。
对面有一个人,双手把着栏杆,探出肥圆的脑袋,乌黑的脸只有牙齿是白的。
申俞笑了笑。
“祝冶令,是你。”
对面牢房整个沸腾起来。“嚯,申大夫果然了得,明日要处斩,现在竟还记着祝胖子。”“我猜的没错吧?!”众人打了一个赌,赌申俞还记不记得祝冶令。
结果祝冶令自己不高兴了。
“你,你难道不震惊么?你明明早就处死我了,可是,我没死,我还活着呢!”
“那你,和我解释。”申俞道。
祝冶令歪着嘴,啐出口唾沫:“是西门公打点狱卒,让另一个死犯替我!没想到吧?你是君子,何必与我一介匹夫过不去呢?现在倒好,我还活得比你久!”
申俞撇过脸,见案前还有一碗饭,是今日他被拖去受刑之前,来不及吃完的。
申俞抿了抿唇。
他已经决意,要像林邕那样死在邢台,所以,他不愿死于饥饿,不愿死于严刑拷打,也绝对不死在一群无知蝼蚁的讥讽之中。他要死得惊天动地,千古流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申俞自语了一句,借着月光端起饭碗。对面的祝冶令大叫起来:“快看,申大夫在找筷子!”申俞叹息,转过身,面对爬着水蛭的墙壁,手扒米粒往嘴里塞。
申俞吃完了饭,倒头就睡。
夜半,众人终于喊得疲累,一个架在另一个身上纷纷睡去,呼噜声传响牢房。
木门突然吱呀打开。
铁锁滑动。
秦郁素衣,手握一盏烛火,在狱卒的指引下通过人满为患,屎尿横流的过道。
秦郁摘下兜帽,淡淡看一眼,转身对狱卒指了指申俞的牢房,示意此地说话。
申俞面朝里躺。
“申俞兄,是我,秦郁。”
秦郁深吸一口气。
申俞的胸膛平静起伏,似熟睡着。
“我知道,你醒着。”秦郁坐在榻边,把烛火放在桌案上,拔了一下灯芯。
良久,申俞应了一声。
秦郁欣慰笑了,忍住啜泣,展开秦亚写的帛书,抑扬顿挫地,念给申俞听。
“……父亲,他们都说,你是白泽,你是为垣郡驱走虎狼的大英雄,你……你可知,儿子觉得中庸之道太过于高深,莫不如,用律令教化百姓,就像养羊……”
听到“养羊”,申俞终于扛不住,转身从秦郁手中抽出帛书,惨兮兮笑起来。
“你说,这傻小子说的什么歪道理,他以为百姓是羊,很好吃。”申俞笑道。
秦郁道:“他长大了,申郡守。”
申俞捧着被自己的双手染红的帛书,颤巍巍伸到灯下观看,含泪又点了点头。
“是啊,长大了。”
一阵沉默。
“所以,我愧对于你,秦郁。”申俞握拳,摁在桌上,“既没有扳倒西门,也没有剿灭雀门……他们,一个东逃齐国,一个西攀秦国,我无能,可,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谢你,你带阿亚离开了这片沼泽,你让他不必再做没有希望的蠢事。”
秦郁微笑,再次深吸一口气,便跪在榻间,双臂举平,对申俞行了一个拜礼。
“你做什么?”申俞道。
“当初在青轩,申郡守曾为了一千长剑屈膝。”秦郁道,“这个礼,我要还。”
“你……要做什么?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鲁公裔孙之后,姬秦氏,天子血脉。”
秦郁道:“我亦有求于你。”
申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秦郁继续道:“我求申大夫,为魏国子民活下去,只要你愿意开口,就能活。”
申俞道:“老师定然已经被王上冷落,我活着回去,不过是弃子,有何用处?”
秦郁道:“惠相不在,还有新相。”
申俞道:“仪?”
秦郁道:“是。”
申俞一怔:“你答应了他?”
秦郁道:“他会用你。”
申俞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因为我?不,秦郁,仪是什么人?!三番偷盗和氏璧,五次欺诈我大魏国土,他不是犀首,他只是秦王派来监管魏国的奸细……”话及此,申俞脑袋一轰,想起秦郁在他出使咸阳时说过的话,愈发愤怒:“秦郁你听着,是,或许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听到秦人这两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申俞道:“我明天就要死!”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端起碗,颤着唇空扒,干掉的饭粒从凌乱的胡子旁掉落:“魏国要亡,魏国要亡……”手却止不住发抖,又道:“魏国亡了,成仁不成仁,有何意义。”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道:“郡守?拜秦人所赐,我申氏守护九代的垣郡,就这么没了!没了!”
饭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申俞抓住秦郁的手,指甲紧抠肉里。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口中白饭随着抽噎喷出在衣襟前。他拽着秦郁,发疯一般摇晃,大声喊叫。
“奇耻大辱啊!秦先生!”
“还我垣郡百姓!”
“还给我!”
犯人被吵醒了几个,破口大骂,狱卒过来查看。秦郁比一个手势,示意无碍。
“还给我。”
“还给……我……”
申俞盯着亦敌亦友的秦郁,如鲠在喉:“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心里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身在这片土地,我是魏人……”
“申郡守,垣郡还在。亚会替你照顾好垣郡的百姓的。”良久,秦郁反过来捏了捏申俞的手,开口劝道,“我这次见你,真心请你与我同回大梁,共度时艰。”
申俞长叹一口气,惨笑道:“你,不仅夺走我的孩子,还要我把亲族性命抵押在垣郡,然后,按照秦人的意志,倾尽余生,去侍奉一个已经沦为傀儡的魏国?”
秦郁道:“你伤的只是羽毛,申俞。”
申俞道:“羽毛,我毕生所求!”
秦郁说道:“时至如今,爱子民还是爱羽毛,在你;成功还是成仁,也在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擅政治,所以我需要你,一起把冶业大大小小的窟窿全填起来!”
申俞呆滞。
秦郁亦生气,没有再劝,悄无声息把盛着油脂的小瓶子放在案前,提袍离去。
“这是兄夫人托我带的油脂,可添进灯盏供一夜明光,也可以擦你的羽毛。”
一夜,狱中明光未灭。
秦郁悄然坐在牢房之外,未归未寐,只盯着地面申俞的影子,掌心掐出血痕。
申俞抓着窗口的木栏杆,踮着脚,看月升月落,斑驳的光影洒在细软青苔上。
秦郁的话就像一粒种子洒入他心中。
申俞醒着,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国如巢,百姓如卵,现在巢破了,方圆万里无枝可折,仁臣,唯拔下羽毛填补那些窟窿,才托住累卵,托住了苍生之重
他心中的广厦一点一点瓦解,碎为一颗又一颗的沙尘,洒在每片青苔叶尖儿。
清晨,狱中传出一声长吟。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无人应答。
唯独秦郁,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又只能躲在木墙旁边,不敢看,活活地憋着。
“狱卒!”申俞不知,继续喊道,“你们告诉我,王公大夫,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他们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他们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狱卒以为喧哗,却拿皮鞭和烙铁来。
“就要死了,为何吵闹!”
“我不会死。”申俞拨开面前的碎发,镇静地说道,“垣郡百姓知我被关押此处,一定挑了不少事端,我愿写书劝抚他们,让他们归顺秦官府,可否?我……我还要揭发,揭发旧邑主西门氏目无天子,擅自令人伪造古剑朱雀,欺瞒诸侯。”
秦郁笑笑,伸了一个懒腰。
狱卒面面相觑,立即上报郡衙,郡守当日执行并奏请恩赦,次日,邦府批准。
申俞弃了他的羽扇。
秦郁扶着申俞一起跨出牢房。
“申大夫,你叛徒!”
“你是逆臣!”
“你奸贼!”
申俞沐浴更衣,在一片谩骂声之中离开监狱,房中壁面留下一首血写的民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三日后,安邑冶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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