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世态炎凉,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小卿不一样。
如果连小卿也这样待他,他就要感到心寒了。
不甚在意地思忖着,他对三宝说道:“今儿就学到这儿吧。”
三宝追上前问:“明儿还来么?”
蒋小福伸手往三宝脸上轻轻一划,见他红了脸,才道:“不来。有事儿。”
明日他又要去银号。之前在广修那里尝了甜头,他又借出去一笔银子。其实他也知道,这种事毫无保障,弄不好,有可能连本金也打了水漂。可他现在总是连日的不安,这赚钱的事儿好歹能给他一些安慰。因为尚有戒心,所以借出去的数额并不多,明日就该连本带利取回来了。这可不能耽搁。
三宝跟屁虫似的,还跟着他往外走。
蒋小福回头瞥他:“跟着我干嘛?”
“我送您。”
“不用不用。”蒋小福赶他:“我逛园子去,别跟着我。”
赶走三宝,蒋小福顺着游廊,按照之前的记忆,朝月亮门走去。
月亮门另一边,乃是一处蒋小福没来过的跨院。
院内房屋树木都很寻常,不似待客的地方那样讲究,像是主人偷懒消暑的去处。蒋小福走了几步,既无风景可看,也没碰见王小卿。他忽然醒悟过来,心想我真是闲的,找小卿做什么?
迈开步子正要离开,他忽然听到旁边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打落在地。
四周静谧无人,屋里又有人笑起来:“瞧瞧!你瞧瞧!”
蒋小福止住了脚步——这声音听着,像是小卿。
屋里又安静片刻,蒋小福实在好奇,又见那窗户留了个缝儿,心想:“这简直是邀请我去瞧瞧嘛!”
其实他大概猜到了。梨园行里的戏子,这种事太寻常了。不过因为是小卿,他就好奇得了不得——这么个清清爽爽、柔柔弱弱的孩子,是被谁带偏的呢?
这么想着,他走近窗边,往里看去。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楠木小床,垂着白轻绡帐,帐下是一双鞋,和一副跌落的山水小屏。床对面是一对桌椅,上面墙上挂着副细巧洋画。
王小卿就站在画前,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这时,那帘帐内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将帐子向上卷起来,挂在金钩上。
随着这番动作,床上就显出了花天禄的脸。
“跑这么远做什么?”花天禄笑着说了句话。
他本就是语如春风的人,这会儿嗓子略沙哑,这句话让他说得又低又酥,仿佛整个人幻化成了某种精魅,专勾魂魄。虽然撩起了帐子,他却又半躺下去,用手撑着头,另一手拢着锦被,就这么要躺不躺地说话。
王小卿背对他,轻声做出回答:“谁让你拉拉扯扯的呀。”话里也带着笑意。
花天禄问:“急什么?明儿不是也没戏么,住一宿再走吧。”
王小卿穿好了衣裳,走回来坐在床沿边:“让人看见。”说罢,他又想起来:“我来的时候,还瞧见师兄了。”
花天禄握着他一只手,不甚在意:“你留下来,他也不会知道啊。”
王小卿道:“我也晓得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有点怕。”
花天禄就又笑了,没再阻拦。
他向来不屑于那些逛趟子打茶围的老斗,反而喜欢自己这样的同类,都是戏子,谁也不会看不上谁,又都是好模样好嗓子好身段,不比那些老朽自大的臭男人值得喜爱吗?何况,戏子的一辈子,也没什么盼头,日子这样寂寥,何妨从彼此身上汲取些许安慰呢。
懒懒地调整一下姿势,他告诉王小卿:“依我看,你师兄,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呢。”
王小卿吓了一跳:“真的?”
“你怕他做什么?”
“也不是怕。”王小卿红着脸,喃喃地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他追问道:“师兄真的知道了?”
花天禄安慰他:“我也是瞎猜的。放心吧,你师兄又不是学堂里的先生,就算知道了,哪里又在乎这个。”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会儿话,王小卿果真告辞离开了。
走出房门,小院里微风阵阵,暗藏花香,静谧无人。
王小卿提着心,一面走,一面叩问良心,是不是应当主动告诉师兄呢?
可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呀!还是算了。
第66章
蒋小福站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看向楼下堂屋。
严云生坐在椅子上,蒋小福只能看见半截身子,就见他握着扇子敲打手心,敲个没完没了,忽然动作一顿,他又清了清喉咙。
蒋小福收回脖子,心想:“他来干嘛的?”
下了一级楼梯,又想:“不能是为那个事儿吧?跟我可没关系啊。”
严云生是许久不曾来找蒋小福了,今日忽然来访,不怪蒋小福生疑。
带着满腹疑问,蒋小福磨磨蹭蹭下了楼。
严云生见了他,也是颇不自在,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过后,他切入正题,说明来意:“是诒德堂的一个小徒弟,说是天赋极佳,殷采芝专门托我来请你,教他一两出昆腔,打个好底子。”
蒋小福有点惊讶:“哦,你是为这事儿来的?”
严云生疑惑道:“你以为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蒋小福心虚地移开目光,忽然恍然大悟——他一定早就知道小卿的事儿了,不然怎么会捐了官呢!好好一个吃瓦片的少爷,忽然生出官瘾,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了。情之一字,果真伤人不浅。
严云生来求这个人情,本来是挺尴尬,可是看蒋小福对自己似瞟非瞟,若有所思,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少不得将尴尬暂且压下,补充道:“原本我也说了,我在你这儿并没有面子,可是那殷采芝托的人,与我当初的上峰交好,彼此牵带,我如今身在官场,推脱不得,只能来向你讨这个人情了。”
蒋小福听出严云生现在结交的都是贵人了。他犹豫道:“可是,我已经决心不教别人。”
严云生一皱眉:“为什么?你能教三宝,为何就不能添一个人?”
“不是这么算的呀。”蒋小福对他正是同情,故而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教三宝不费什么事儿,花老板对我也没什么指摘,换了别人可不一定,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些徒弟么,你可听到他们怎么议论我了?”
严云生摇头:“还有这么一件事?我不知道。”
“总之是惹了一身腥。”蒋小福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又感慨道:“一点儿不知道?你当初也算半个梨园行里的人了,哪知道现在……”
严云生见状,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也很感慨:“是啊!从今往后,这京城梨园行,就没有我这个人啦!”
蒋小福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二爷,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往官场里去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戏里戏外混了这么些年,我也当自己是梨园行里的人了。可忽然有一天,坐在戏台下,那些戏词好像离我很远,我就想,这样终此一生,我能得到什么呢?既然人人都说做官好,想必总有些我不知道的好处,那我姑且也去试一试好了。你就当我是一朝梦醒,大彻大悟了吧!”严云生又问:“哎,这徒弟,你真不收了?”
蒋小福听得不明不白,愈发猜测他是受了情伤,十分贴心地不再追问,并且忍不住许下承诺:“这样吧,看二爷你的情面,这徒弟我愿意教。不过三宝快登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些日子再议。”
“好,这个想必是没有问题的。”严云生答道,同时在心里想:“他对我还是念着旧情的。”
尤其蒋小福还十分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二爷,往后青云直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话听在耳里,严云生一时动情,眼眶都湿润了。
严云生虽然没能讨下来人情,但临走时,柔肠百结,几乎又要爱上蒋小福了。
送走严云生,蒋小福回到楼上。
严鹤躺在榻上,捧着一卷闲书,见他回来了,就扭头对他说:“他怎么还来找你?”
蒋小福叹了口气,走过去:“有人托他来找我教戏。”
“托他?”严鹤顺手揽住蒋小福的腰,没使多大力气,就让他坐下来了:“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蒋小福靠在他的肩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等三宝登台了,能教就教吧。”
这是存了以此为生的想法,蒋小福还是那个观点——总要有点事情做。
尤其与严云生聊完之后,他也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当初交往甚密的友人,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这甚至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早在严云生去捧小卿的时候,不,在那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不会留在他的生命中的。他太了解严云生了。可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唏嘘。
然而严鹤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早在初见蒋小福的那一日,他就看出来严云生对蒋小福的态度并不一般。
“不是不乐意教么!”严鹤淡淡地接话:“他一说,你倒听了。”
蒋小福一听就笑了,轻推了他一把:“怎么?你不乐意?”
相似小说推荐
-
乘风登玉京 完结+番外 (金钗换酒) 晋江2022.11.24完结484 435温镜穿越成投敌叛国的将军之子,一落地就是逃亡,只好在江湖上混个跑堂苟命。直到大...
-
小贼哪里跑 (芍灵月) 废文2022-11-21完结腹黑县太爷攻X傲娇小少爷受陈梓陌为了心心念念的萧然放着京城的大理寺少卿不做,回了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