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便问胡采芝:“这陈士云,虽是梨园会首,我怎么像是从没见过?”
旁人也道:“我也没见过呢!”
“年年的会首名册上,可都有这个人,怎么大家都没见过呢?”
胡采芝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呀,这陈士云,就是当初随魏三进京来的徒弟,陈银官。”
有人当即反驳:“不能吧?陈银官不是因为唱粉戏,以侍寝谋利,被赶出京城了吗?”
胡采芝一眨眼:“判是这么判了,可谁亲眼见着他走出城门了?陈银官也不是善茬儿,背后没有人捧着,当初怎么敢大张旗鼓地唱粉戏?”
“这银官,真要到现在,也一把年纪了吧?”
“那可不!但细心调养,也不见得就不能看。更何况天下之大,指不定就有人好这一口的,将人养在家里……”
“嘁!这嘴也太损了……”
蒋小福对什么银官金官都不感兴趣,见众人窃窃私语,并未留意自己,连忙三步并作一步,往人少处撤去,溜之大吉了。
按照蒋小福原本的计划,是去精忠庙露个面,早早地回春景堂,吃过午饭,趁今日不开戏,到唐府里消磨一天,顺便商议堂会的事儿——唐衍文顾及身份,只在设宴拜友时到春景堂去,与蒋小福私下见面都是在府里——然而蒋小福在精忠庙耽搁许久,索性就直奔唐府而去了。
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走上抄手游廊,进到花园子,蒋小福一路行来,身边跟着唐府的管事。
管事不知怎么了,十分谄媚且聒噪。
“蒋老板吃过了吗?今儿可回暖了,热着呢……哎,您慢点儿走!”
说到一半儿,蒋小福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扭头盯着管事,面露疑惑,也不言语,那管事在他的注视下,咽了一口口水。
蒋小福又一扭头,加快脚步往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就在花园一角,很近,是三间勾连抱厦,临水而建,傍花伴柳。唐衍文平日里闲来消遣,与蒋小福见面,都在此处。
蒋小福推门而入。
屋里原本站着两个人,不知正在交谈什么,蒋小福没等人通报,忽然出现,屋内两人都轻微地吓了一跳,立时扭头看过来。
这一看,蒋小福立刻认出来了。其中一人当然是唐衍文,另一人身形瘦削,却是吴小顺。
双方对视,唐衍文倒是没什么表示,吴小顺则露出尴尬与忸怩交织的神情来。
蒋小福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吴小顺先是看了唐衍文一眼,见他不说话,就冲蒋小福笑道:“师兄,唐大人打发人到堂子里接你呢,我看你不在,就来替你说一声儿——”
话没说完,蒋小福打断他:“你,替我,说一声?”
他的语气倒是和缓,不像是个生气的模样。
吴小顺连连摆手:“是我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
“行。”蒋小福再次打断他:“我已经来了,你回吧。”
吴小顺没料到碰着这样一个钉子,若是蒋小福发了脾气,他还能解释应对,谁知道蒋小福这番态度,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时不能反应,哑然愣住了。
这时候,唐府的管事不知道从哪儿又冒了出来,铁面无私地冲吴小顺一伸手:“请吧。”
吴小顺委委屈屈,又臊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游魂似的飘走了。
蒋小福这才看向唐衍文。
唐衍文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甚至已经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冲了杯茶。此刻端着茶,他回了蒋小福一个含蓄的微笑。
他笑,蒋小福也笑:“老头,厉害了呀。”
唐衍文捏着茶盖,拂了拂茶叶,四平八稳地说道:“和我没关系。你知道他来做什么的?”
蒋小福截住他手中的茶盏,自己喝了一口:“来做什么?”
“他是来求我,在堂会上给他留一出戏,好教他出出风头,涨涨身价。”唐衍文伸手将拿茶盏又接回来,放回桌面,顺手就握住了蒋小福的手腕:“可惜有你这个师兄在,他要想越过你,唱出名头,是挺不容易的。”
蒋小福并不同情:“他有这个胆量,就该来找我。”
蒋小福被他越拉越近,此刻站在唐衍文面前,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一抬,就搭上唐衍文的肩颈。他知道吴小顺是自作主张,没唐衍文什么事儿。
做戏子的,到底需要人捧,可一旦被人捧上了,就再也做不了主。好比是一出戏,唱完了高潮还要往下唱,无非是两种下场——勉力收尾,或是看客离场——唐衍文是台下的人,来去自由,不需要藏着掖着。
沉默片刻,蒋小福忽然道“老头,你有白头发了。”
唐衍文用手指在他腕间摩挲,没有说话,片刻后,将他搂进怀里拍了拍:“怕什么?我们这么多年了。”
蒋小福叹了口气,回抱住对方。
他是唱旦的,戏中人做久了,寻常日子中就格外警惕,不愿意做出哀怨可怜、纠缠不休的姿态。他当然相信唐衍文,这份信任是如此默契,毫无争执辨析的必要,然而另一方面,在不可预计的将来面前,在悬殊的身份面前,这份信任依旧是摇摇欲坠了。
这话没法说透,也说不透。
两人的一切交谈都是旧式的,有些话不必开口,也无从说起。
傍晚,蒋小福回到春景堂。
周麻子提着羊角灯引路,嘴里说个不停:“怎么这么晚,要是误了时辰,城门关了可怎么办呢!”
蒋小福嫌他啰嗦,没理他。
周麻子还在说:“这小顺呀,白日里回来就到了咱们院里,一直在门前跪着呢。”
蒋小福打了个哈欠:“关进柴房里去。”
周麻子原本想劝,毕竟当师兄的,不能替师傅做这个主。然而他是知道吴小顺私自坐上唐府的马车的,这时候察言观色,心想这个吴小顺,难不成还真敢?
思及至此,他替蒋小福发了怒,心想:“不如打死他算了。”
第5章
接下来几天,蒋小福骤然忙碌起来。
吴小顺是去不了堂会了,蒋小福临时改换他人,又忙着对戏。请的人不乏好角儿,都是心高气傲的,和自己班子里的人搭戏也就罢了,这种临时搭伙的堂会,彼此不熟,本来就难以配合,若是同台露面的几个人之间稍有嫌隙,这戏就得唱砸了。所幸蒋小福不讲人情,对戏严苛,又有唐衍文的面子,倒是一切顺利。
除此之外,蒋小福每天都像个老夫子似的,把王小卿叫到眼前来考教问询一通,就怕他年纪小,出什么漏子。
而王小卿,的的确确是个好胚子,口中唱词、手上姿势、脚下功夫,都算得上不错。
蒋小福对他十分满意。
如此忙而不乱,筹备到月底,总算是万事齐备。
唐府的花园子里有座戏台,表面看不算奢华,实际布局和用材都十分讲究。蒋小福最爱这处戏台,因为台前风景如画,更能衬托他的扮相,故而唐府举办堂会,他心里也高兴。
堂会头一天,蒋小福唱了《絮阁》。
这出戏是讲宠冠后宫的杨玉环,到絮阁发现皇帝和梅妃幽会,闯进去搜寻,搜不着人,只发现一只凤钗,由此拈酸吃醋地闹了一场,后与皇帝和好如初。
当初姓周的富商就是听了这一出,才说“史书没有骗人”。
成名之后,蒋小福极少唱它,只在唐衍文的堂会中得以一见。
所以他一登台亮相,台下就叫了好。
宾客们如痴如醉,仿佛杨贵妃撒娇卖痴的对象正是他们本人。蒋小福在台上俏生生地唱一句“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捎”,台下看客也就自认为是“俏东君”,乐滔滔欣欣然了。
严云生坐在台下,暂时忘记了对蒋小福的不满。
他偏头朝着身边的人说话,眼睛却盯着台上不肯挪动:“京师昆腔第一旦,蒋小福,蒋老板——”他与有荣焉地问道:“六哥,不错吧?”
身边这人,正是严云生那位远道而来、场面很阔的本家亲戚,叫做严鹤,在家行六,一般人都叫他六爷。
说是亲戚,其实只是祖上沾点亲故,实际两方家族早已一南一北,互不通信了。不过严鹤进京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帮严云生对付过一笔亟待偿还的债务,后来严云生发现两人竟是本家亲戚,年纪又相仿,顿时就亲上加亲,再开口就叫上了六哥。
严鹤,严六爷,六哥,不明白严云生在得意个什么劲儿。
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台上的杨玉环,没觉出好来,于是又垂下眼皮答道:“我不懂戏。”
其实,他见识过歌姬女妓,也听过莲花小唱,虽然不懂戏,也结识过几个颇有名气的小旦,在他眼里这些都属于女人,或是把自个儿当女人的男人。可他素来不好女色,那蒋小福在台上如何娇媚,在他这儿,也不过是另一款式的女人罢了。
严云生心想这位六哥果然是个生意人,不懂文人的风雅。因为受过对方的恩惠,他也不便多说,只能摇摇头,饱含遗憾地“啧”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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