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气骤暖,京城内是个草长莺飞、柳醉春烟的景象。蒋小福起了大早,在跨院内练过一通功夫后,靠在藤椅上晒太阳。筋骨已是活络开来,皮肉又感受着春日的温暖,他通身舒适,闭了眼睛养神。
蒋小福的脑子里是不得安静的,除非睡着,否则定有层出不穷的念头,好似戏台一般,顷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不受控制地就要遐想无边。此刻他虽是闭上了眼,却并不能入睡,一会儿畅想一番堂会的盛况,一会儿又料想一阵众人对他的夸赞,随后又思索着若是自己要出师,手头的银子兴许还够不上身价呢……
如此神游之际,他没有留意到严云生的到来。
严云生身上穿着雪青缎袍,口中哼着昆腔小调,手心敲着桃花绣扇,一路行来,自觉十分倜傥。
待到走近了,他看见身穿水衣的蒋小福,微仰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似乎正在小睡。
蒋小福为人,是浑身带刺的,严云生虽然爱他明艳的眉眼,但时常受不了他的性情。然而此时此刻,见他在春日晴光下阖目浅眠,显得格外安静柔和,严云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内心对这样的蒋小福很有几分喜爱。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折扇,靠近几步,弯腰俯身,往他额头上一敲!
严云生的本意,是想要逗弄一下蒋小福,不曾想心情太过愉快,没控制好力道,敲出老大一声响来!
蒋小福在那猛然一敲中睁大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随后,他额头一点红,眼内两汪泪,捞起练习用的木剑,朝严云生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严云生心头有愧,不敢还手,只好是连连“哎哟”着抱头鼠窜,挨了这一顿。
蒋小福刚开始是真生气,后来却也恢复理智,并没有下狠手,然而严云生依旧是鬼叫个不停。
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人并肩进屋,相对而坐,各捧一碗桂花藕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第4章
吃毕,蒋小福拿过戏码来看。
严云生酷爱戏曲一道,在戏园子里是座上佳客,与名伶们都沾些交情,在台下幕后又是趣友良朋,常年与戏子们厮混在一处的。
蒋小福看了戏码,就与他商议:“前后三天,统共二十出折子,又以文场居多,一时间上哪儿去配齐那么些人呢?”
“你先告诉我,你蒋老板的压轴子,唱哪一出?”
蒋小福不说:“没想好呢,瞎打听什么!”
“四喜的班底,看在你蒋老板的面子上,想必不能有推诿,正角儿是不缺的。”严云生敲着折扇思量片刻:“反倒是那挎刀配戏的人,四处串场,最是难约,这次戏码又多,又要挑拿得出手的,可就不好凑齐了。”
蒋小福点头:“可也是。我早想着人不够,已经让老周知会过了,紧要的脚色都先定下来了,也别替老头省银子。”
“够不够?”
“原本觉得够了,可你一说,我这再一算,配戏的人恐怕还真不够。”
严云生就托着椅子凑到他旁边:“我有个法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唱哪一出?”
“你要做什么?”
严云生嘻嘻一笑:“我去和你扮一出,怎么样?”
蒋小福不乐意和他配戏,当着唐衍文的面,算怎么回事呢?
他垂下眼:“好好的一位少爷,往戏台上凑什么,你也不嫌丢份。”
严云生也就是随口一说,现在被蒋小福指责了,也就作罢。再者,他虽是个幕僚,却是家有薄底,进衙门混日子的,的确不适合登台。
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他道:“算了算了。我的法子呢,应在你们春景堂的几个徒弟身上,虽说比不得有名的那些,但胜在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正好给你配戏,又齐整,又省了对戏的功夫,岂不是便宜?”
蒋小福听了,很有些意动:“是个法子。不过……小顺是没问题,你也见过的,其余几个……本事就很寻常了。”
严云生听了这话就笑:“你看着寻常,就是够用了。”
“还有一个没登过台的呢。”
严云生“哎”了一声:“我知道,我来的时候见过几次,个头最小的那个,是不是?”
“是他,王小卿,唱得不错,就是年纪太小。”
“嘿,唱得好还怕什么?现在正时兴呢,青春少艾,多好呢。”他说到此处,福至心灵地住了嘴,因为意识到蒋小福已是二十出头,以戏子的年纪算,嫌老了。
蒋小福没在意:“那正好,趁这次堂会,就让他登台吧。你近日有空也叫一叫他的条子,让他长长见识,别到时候怯场。”
“这倒容易。”严云生难得接受蒋小福的嘱托,满口答应下来:“正好我有个广东来的本家远亲,专程进京来结交朋友,场面很大,我少不得也要做个陪,这些日子应酬不少,到时叫他就是了。”
蒋小福顺口问道:“什么人啊?”
“你先告诉我压轴唱哪出,我就告诉你。”
“哎!”蒋小福一搡他,烦得要命:“不问你了,你也别问我!”
严云生也不乐意了:“得!我呀,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压根不领情。”
说着,他起身穿衣戴帽,意意思思地拂袖而去了。
从蒋小福这里离开后,严云生绕到了东跨院。
春景堂东西两个跨院,蒋小福独占西跨院,后院是王翠的住所,一众小徒弟们则占据东跨院。
严云生找着其中一间屋子,趴着门缝往里瞧,随后走进去,笑嘻嘻地唤道:“小卿。”
王小卿正伏在案头,拿一只毛笔练字,闻言抬头,十分娴静地也笑了:“二爷。”
严云生在春景堂是常来常往的,其实两人早已认识,只是他一腔心思都在蒋小福身上,难得与王小卿有过多交往,再加上王小卿并未登台,也就谈不上应酬,他倒不好有过多牵扯,失了身份,惹人议论。
今天在蒋小福那里不大顺心,又应承了蒋小福所求之事,严云生便来找王小卿。
他走近一看:“写字儿呢?”
那纸上写着一个“卿”字。
“写得不好。”王小卿挺不好意思,轻声细语地答道:“师傅说我们唱戏虽不用识多少字,但会看戏文,总比不会好,何况……”
何况堂子里的戏子,还是断文识字的好。
严云生没接这个话,他绕到王小卿背后,就着他拿笔的手,往那字的中间点上一点:“方才少了一笔,这样才对。”
王小卿比他矮了半头,几乎被他圈在怀里,又被他握住了手不放,愈发不好意思:“多谢二爷,您松手吧。”
严云生松了手,又偏头瞅着他:“这就谢我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儿,你还得谢我!”
王小卿与蒋小福性格迥异,受了严云生的腻歪,也不发脾气,好声好气地问:“什么事儿呀?”
“唐大人府里要办一场堂会,小福唱压轴——”严云生背着手,很从容地说道:“我给他出主意,让你登台配戏,他准了。”
王小卿显然是欣喜了,然而也并未忘形,只扩大了笑意:“当真?”
严云生啪的一声展开折扇,仿佛开屏的孔雀:“二爷我说的,还能有假?”
随后,严云生又细细吩咐了近日的安排,在他的描绘中,豪客奢宴不在话下,炙手可热指日可待。说到最后,豪情干云起来:“说不定呀,你很快就能像你师兄那样,红遍京城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的功劳!”
王小卿被他说得很不安:“二爷是我的贵人,提携之恩,怎么会忘呢!只是,我向来愚笨,若能比得上小福师兄一半,也就知足了。”
严云生也没想他能比过蒋小福去,不过是渲染一番自己为他尽的心。如今受了他的感激,自然也十分高兴。
他严二爷,在梨园行也是个叫得上名号的人,唯独在蒋小福那儿,总是心气不顺——蒋小福倒不是待他不好,只是与唐衍文一比,他总认为蒋小福辜负了自己一腔真心,既不懂得自爱,让他痛心,又动则使脸色耍脾气,让他怪不得劲儿的——到王小卿这里,他才找回了应得的待遇。
对于严云生的幽怨之情,蒋小福并不知晓,他叫人套了马车,往精忠庙驶去。
今儿是梨园行祖师爷生日,在京各戏班早就集资,对那喜神殿两旁的配殿及垂花门楼进行修葺,如今诸事已毕,众人都要去进香参观一番。
蒋小福挺讨厌凑这种热闹,也并不信奉喜神,然而精忠庙距离樱桃斜街不远,他是绝无理由不去的。本来打定主意,露个面就走,不曾想一到庙前,他前脚刚从车上下来,后脚就被四喜的胡采芝逮个正着。
这胡采芝是个惯会交际的人物,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诸位伶人间扑闪,一抬头见着蒋小福,赶紧将其纳入交际的范畴。蒋小福没有法子,被他晃得眼晕,一路晕头晕脑地随着他们进香去了。
行至垂花门楼,旁边立着石碑,记录了本次修葺工事,乃是四喜、三庆、和春、和成、顺立等各班领袖弟子众善人,并梨园会首高朗亭、胡大成、潘兰亭、陈士云、霍玉德、韩永立六人共同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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