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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福 (活捉)


  周麻子亦步亦趋跟着他,回到屋里,灯下还坐着一个王小卿。见他进屋,王小卿立刻站起来,却是不知道说什么。
  几个月没有回来,房间依旧每日打扫,保持整洁,是随时可以住人的。
  蒋小福更衣落座,王小卿像个小跟班似的,不言不语地给他倒了杯茶。
  周麻子进进出出,将日常惯用的东西搬运进来,最后捧回来一个烟盘子,连同从唐府带回来的烟膏和烟枪。
  蒋小福吹一吹茶沫,喝了口茶,转头问王小卿:“哑巴啦?”
  王小卿抿着嘴,勉强笑了笑。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劝慰的说辞,一心想来照顾师兄,可是见了师兄这个模样,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让他无从劝起。
  犹豫了一下,他接过蒋小福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顺手就挽住了蒋小福的胳膊:“师兄,你……你要不要哭啊。”
  “胡说什么。”蒋小福沉静地说道。
  说完就愣了神,觉得自己这个语气,有点像唐衍文。
  王小卿怕他故作坚强,不甚放心,莽撞地开了话匣子,劝出一通完整的话来:“师兄,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别难过得太久,伤身体。无论怎样,你还有我呢。”
  蒋小福含笑看他一眼:“你?”
  “还有师傅呢。我今天来的时候,师傅专程叫我过去,嘱咐我多宽慰你呢。”
  蒋小福把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转,这才想起旧事:“你这是已经出师了?”
  “嗯。”
  “搬出去了?”
  “嗯。”
  王小卿回答完毕,希望蒋小福多问几句,例如“搬去那里了”“住得可还习惯”等等,可蒋小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师傅让你宽慰我?”
  提起这件事,王小卿也有些感慨。前些日子因为出师的事情大闹一场,末了蒋小福补上银子,总算了结这桩事情,当时王小卿把蒋小福的话对王翠细细地讲了一遍,王翠脸上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愧疚的复杂神情。他不知道师傅和师兄有什么恩怨,此刻蒋小福问到,他就把当时的情形讲给蒋小福听。末了说道:“师傅还说,这些日子你一定不好过,让我有空就多来看你。”
  蒋小福听罢,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领了这份情。
  王小卿交代完这几个月的事情,又见蒋小福神色如常,也就放心了些,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周麻子犹犹豫豫地进了屋。
  蒋小福生怕周麻子也来啰嗦——他要是啰嗦起来,可不像王小卿这样好打发——于是先声夺人,告诉周麻子:“我累了,要睡会儿。”
  周麻子一张大嘴正欲开闸,就被堵了回去,意犹未尽地也走了,盘算着另找机会倾吐。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蒋小福脸上的神情也如年久的壁画一般消退下去。
  他发觉自己忘了问王小卿搬去哪里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想到了王翠。
  近日他很是念旧,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
  时候,他初登戏台就遇见周老爷那么一个嗜虐的人,唯一的依仗是王翠,而王翠犹犹豫豫不肯作为,他彻底灰了心。谁知道这一灰心,才让他绝路中求生,走出一条活路来。
  这条活路是唐衍文。
  彼时他在周老爷身边,一日红过一日,可紧绷着精神,噩梦连连,惶惶度日,如此下去,不是周老爷死,就是他蒋老板疯。
  为了不疯,只好让周老爷去死了。
  好好的人突然死去,当然引人议论。幸而他遇见了唐衍文。周老爷之死,很快就无人议论。
  想到此,他的目光落在烟盘子上,也不知道那烟枪使过多久,红木烟杆的颜色已经变得陈润,烟嘴是翡翠质地,裹着一层温柔的光,一望而知是旧物。他起身走过去,指尖在烟枪上来回摩挲,感到很亲切。
  蒋小福发现,他虽然没有去参加唐衍文的出殡,且远离了唐府,但还是逃不开关于唐衍文的回忆。无论自己在想什么,最后总要落在唐衍文身上去。
  这一发现让他皱了眉,有点不能承受。
  随后他就摆布烟灯和烟膏,给自己烧起了大烟。
  状似悠然地烧好了烟泡,他也不去榻上躺着,就近往椅子里一坐,深深地吃了一口烟。鸦片的气息这样熟悉,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唐衍文的屋子里。他软软地往后仰去,尽量放松身躯。
  接连吃掉几个烟泡后,终于感到了愉快。
  趁机指挥着自己站起来,他挪动步子,爬到榻上躺下。过程中,他手中还握着那把烟枪,褐黄的液体不慎漏出来,滴在被子上,他也没有在意。
  躺在榻上把玩了一会儿,他才将烟枪推开,伸出手慢慢往外摸索,抓住被子的一角往自己身上拉扯,一点点地,他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蛹。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依旧是感到愉快。
  仿佛与所有事物都隔了一层的,茫然的愉快。
  唐衍文的遭遇,自大年初一那天,就在官场上传了个遍。没隔几日,整个梨园行就议论起了蒋小福。满京城的鞭炮声里,似乎都夹杂着窃窃私语。
  “褔字已入唐家院”的“唐”已经没有了,那么这个“褔”字要落在谁家去呢?
  众人有心观望,然而蒋小福在春景堂里关着门过日子,躲过了初一,也躲过了十五,转眼间年都过完了,他依旧是不露面。
  蒋小福对于别人的议论和期望一概不知,不露面,只是因为不想。
  周麻子和王小卿放心不下,轮着班来看他,也说些安慰的话。
  他不明白这是做什么,自己又没有要死要活,没有闹,更没有疯,一个个都来劝他想开些。为什么要想开些?好像人死了就该立刻被活着的人忘记。
  没有这个道理。
  花天禄站在楼下的院子里,也是这样劝说周麻子和王小卿:“悲切是人之常情,他要是真高兴起来,笑脸迎人,不可怕吗?”
  周麻子一咧嘴:“花老板,您这话没错,可他也不像是悲切,实话跟您说吧,他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说到这里,他比了个吃烟的手势:“自言自语呢!怪瘆人的。”
  “这……能说出来也是好事……”
  王小卿在一旁补充道:“一说就能说上大半天。”
  “唔……”
  周麻子进一步补充:“一会儿说‘他已经死了,我就该扔了你,你缠着我也没用’,一会儿又说‘你这个虚情假意的东西,不爱他,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没脸见人。’这都哪跟哪儿啊!”
  “这……”
  周麻子怀揣着一肚子关心,在蒋小福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又愁又怨,对着外人不好说,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亲近的人,也就不讲究避嫌,痛痛快快、绘声绘色地倾吐了心声。
  随后,他的眼角余光撇过不远处的月亮门,发现了几个躲躲闪闪的影子,显然是他的心声过分响亮,吸引来了听众。
  瞪着眼朝外冲去,他且行且骂:“挨千刀的小崽子,你师兄的院子也敢偷听?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了!有胆子别跑!”
  花天禄扭头看着王小卿:“我上楼去看看他。”


第37章
  楼上,蒋小福正在浇花。
  他不出门,不应酬,不唱戏,连浇花也懒得下楼,于是一盆盆搬运到上楼,排兵布阵似的堆在桌椅上。这个时节,盆里不是枯枝就是衰叶,只有原本的几盆水仙,还算有生机。
  花天禄见他视若无睹地一通浇灌,柔声道:“这么个浇法,好像没必要。”
  蒋小福转过身子,和和气气地回答:“我知道。就是找点儿事情做。”
  花天禄点头,以示理解:“浇好了?”
  “浇好了。”
  花天禄走上前:“那我们聊会儿。”
  两人相对而坐,花天禄先开了口:“安慰的话,你一定听了很多,我就不啰嗦了。你在家里养养精神,也好,大不了开春再出来登台,让那些人馋一馋,更显得出你的好。”
  蒋小福不置可否:“哦,再说吧。”
  “怎么,难道等到开春,你还不见人?”
  “我也不知道。”
  “这可不是小事。吃戏饭本就难,何况我们这些人?我们是靠人捧的,就该像台上的生旦,掂量着分寸,该近的时候近,该远的时候远,戏才能长远地唱下去。可不能什么都不管,就在屋里闷着。”
  花天禄自觉苦口婆心,讲得很明白了。他爱戏如命,这辈子的目标就是将戏长远地唱下去,因此他一眼就看出了蒋小福的处境——个人的悲痛无关紧要,可台下捧你的人,可没有耐心等待。他对蒋小福是很关心的,因此专程试探了他,故意要说开春,看他准备什么时候见人。
  其实,从某种角度讲——从他花天禄的角度讲——唐衍文的死并非全无好处,若是蒋小福能度过危机,脱离唐衍文而继续红下去,好比凤凰涅槃,必定更上一层。
  他对蒋小福全是好意——希望他好好地,长远地,把戏唱下去。
  然而蒋小福只是敷衍。
  见他这副模样,花天禄极有分寸地顺着他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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