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顷看他片刻,终于无奈一笑。这笑却是带着些纳罕:升官发财他这徒弟却不稀罕。掌阁只有一位,这个当了那个就得让贤,他知道他这徒弟明着说要躲懒,实则是在说尚掌阁日夜操劳,卖力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行行好,让他多当两年掌阁。好啊,知恩念情,又警醒,好啊。
这时听得李沽雪又道:“师父,掌使这事儿我正想问您,去年年末核的我也只是中上,怎么玄殿掌使的擢升能落到我头上?”
韩顷卷上手头的笺子,慢慢掇进一枚手指粗细的竹筒:“原是落不到你头上,是,”他撂下竹筒,往西北皇城方向一抱拳,“是圣上听了曲诚的案子,亲点的名要晋你。”
“曲诚的案子?”李沽雪一顿,不是琉璃岛案,而是曲诚案,这实在令人摸不着头绪。
“嗯,曲诚的案子。沽雪,”韩顷刀刻一般的面上又浮起些笑意,“扬州乃东南命脉,为富不仁,擅岐黄生意却不思济世,实乃蠹虫。只是曲诚的案子早已经结案,到如今为师面前还要瞒着?曲府的那把火不是你安排的?”
啊?李沽雪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不是他不敢放火,而是他真不敢放了火还瞒着家里,脑袋还要吗。这一褒奖实在是奇怪,他讪讪道:“天地君亲师,哪个是徒儿敢欺瞒的?这把火实在先斩后奏,且还有开罪贵妃之嫌。听说今年宫里的年节大宴楚贵妃是在陛下身边赐的席,徒儿怎么敢?师父明鉴呐。”
韩顷笑意不减:“谁说贵妃开罪不得。有弊必纠,这才是忠臣,陛下需要的无名殿即是如此忠臣。不结党不营私,如今朝中郦王和九皇子隐隐分成两党,你这把火一烧,皇帝即知我无名卫只忠君上。”
李沽雪把这话仔细咂摸一番,真诚道:“原来如此。”而后他打了个呵欠。
他这呵欠打到一半,一道破风之声冲着他面门而来,他连忙接住,原来是先前掌殿手里的那枚竹筒,他捏在手中掂了掂:“这是?”
“今年的试剑大会要办在两仪门,咱们须盯着,一是看看今年江湖上十大门派有没有什么变故,二么…”韩顷沉吟不语,思虑片刻才提点徒弟道,“你只知年节赐宴,却不知前几日贵妃遭了训斥。她年前在咸宜观请太岁符花费四千多贯,陛下说她‘靡费昏愚’。”
咦?李沽雪将这个罪名来回念了两遍,心里觉得讶异。在一座道观银钱捐得多了些,“靡费”确实能算她是靡费,可是又跟“昏愚”有什么关系?再说后妃逢年过节在个把寺庙道观捐些供奉,也是惯例,贵妃又圣宠优渥,真犯了什么错皇帝不顾及她的颜面么,大喇喇这般捅出来朝野议论是何必。
李沽雪微笑道:“陛下骂的是贵妃么?”
韩顷指了指他:“还算有救,”他另起一个话头,“你要记住,凡宫里能让传出来的话,都不是闲话。披香殿还在甘露寺供有万两千钱的海灯呢,在咸宜观花费四千,不过三之其一数,怎么就挨了训斥呢?”
李沽雪很捧场地问道:“是啊,怎就挨了训呢?”
“那自然是因为陛下想训的不是‘靡费’,而是‘昏愚’。不是吝啬贵妃捐了四千钱,而是看不惯这钱是捐给道观。为师只提点你一句,释道之争由来已久,而圣心最不可说。”
嗐,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是是,圣心是不可说,但是可以借贵妃说一说:捐钱给寺庙可以,捐钱给道观就会挨骂。李沽雪替皇帝觉得累,什么话直说不会么,好么他们底下人这一顿猜。他忽然又想到手头的竹筒,今年的试剑大会定在两仪门,两仪门也是如假包换的道观,而且是江湖上第一道家宗门,那么…
果不其然这时韩顷又道:“此去两仪门这第二,你要想个法子,最好叫今年的试剑大会乱上一乱,必不能使两仪门再添威信。其余的…”
李沽雪“嗯?”一声,追问还有什么,韩顷脸色松快两分,取出一只木匣:“你是四月初的生辰,呐,贺礼为师早给你备下,试剑会定在上巳日,借此机会你好好出去野一野,干脆过完生辰再回来。”
李沽雪眼睛一亮,直冒火星,这可实在是好极。如今才二月初,试剑大会白玉楼肯定在受邀之列,或许能去扬州接上人,再…他搓搓手:“当真?”
韩掌殿看他这样子无奈至极,将手上匣子一例掷过去:“再回来就是正经掌使,少给我泼皮缠懒,滚。”
李沽雪很开心地滚了。滚到门口他又拐回来:“曲诚的娘到底跟楚贵妃的娘什么交情?”他怎么死活查不出来呢。
晦暗阴沉的小楼中传出一声冷笑:“什么交情,不过是幼时陪秦国夫人一处在教坊司学舞罢了。就她如今站到秦国夫人跟前,两人估计谁也不认得谁。”
李沽雪听了,摇头一笑,那是不认识。从前东风宴上同换舞时衣,织梭光景去如飞,几十年过去,可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见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甚么人都想着扯楚贵妃娘家的虎皮,而旁人心中忌惮还真就不敢深究,可见楚贵妃真是得了道了。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何处笙歌酒入唇
这日晚些时候,李沽雪换下玄底银纹袍,赴弟兄们贺他高升置的酒宴,出去赴宴又不是办差,一伙人一水儿的黑衣别让人店家以为是来砸场子的。
宴席定在曲池坊的望江楼,毗邻曲江池,凭栏远眺可观曲池春水,是长安数得着的食肆。
临夜之滨,夜色轻拢,灯摇月影,寒水初融,入席前李沽雪往水边溜达一圈,顺手拾起一片石块往水中央飚去,薄薄的石头顺着他的手劲旋起几个漂,最终沉入水中声不可闻,李沽雪张望半天,忽然想起扬州水阁的小池子。
他低头一笑,在栏边同僚们的呼哨声中上了楼。
同僚们捧场,李沽雪也不吝啬,在望江楼最高一层设宴,有些交情的都叫了来。酒是好酒如醉,景是美景如斯,今日是好友满座,明日是前程似锦,李沽雪架不住兄弟们的劝,席边已经叠起好几只空酒坛。
酒过三巡,枕鹤摸过来,两人是自幼的交情,因枕鹤也不多言,闷声与李沽雪过了三杯,一时无话,而后枕鹤又自一饮而尽:”一齐进来的就剩咱们,进来无名殿仿佛还是昨日,转眼你便要做少掌使…兄弟替你高兴。”
李沽雪陪一杯,而后一挑眉:“掌使你已慢我一步,若他年掌阁再叫我抢先,嘿嘿,那你才真是输我一筹。”
枕鹤一呆,手里又被李沽雪塞一只满的才回过神,他“切”一声:“要真是这样…到时候可不是一顿酒的事,你将这望江楼盘下来日日请我吃酒还差不多。”
李沽雪翻手饮尽杯中酒:“行,我先当上我请你,你先当上你就请我,左右望江楼的好酒便宜不了旁人。”
两人原是过命的交情,心里有什么嘀咕也就几句话几杯酒的事。旁的便罢了,就最近的,就去年在金陵,李沽雪冒死从地宫里往外递信,不然荣五的十日连生散还真的够枕鹤喝一壶。他哈哈一笑,忽然又道:“兄弟近来心里有事?”
李沽雪眉扬得更高:“爷心里只有差事。”
枕鹤嘿嘿一笑,作势要叫伙计传几名舞妓上来,李沽雪脸色一变,立刻道:“传些歌舞罢了,你看着家里的规矩,且有的弟兄明日还当差。”
“哈哈哈,那我替弟兄们多谢你了!”枕鹤依样吩咐下去又回来凑近李沽雪低声道,“还说没事,我也瞒着,是什么人?”
李沽雪“呵”一声:“你问的心里有没有事,我老实答了,你又来问人,什么人?”此时两行乐伎班拾级上来,为首两名舞女,后头跟着各色器乐,李沽雪瞅一眼收回目光。唉,望江楼设的歌舞班子居然没有笙,可惜了。
枕鹤啧啧不止:“捂得够严实的,还怕兄弟抢你的不成。”
琵琶弦一响,舞女袖子一展,歌舞升平里枕鹤掩着低声道:“你也说家里的规矩,顽便罢了,真上心…掌殿又看中你,往后数二十年你想不了成家的事。”
他面上一丝玩笑神色也无,说的话也并非虚言。无名殿规矩严,禁军十六卫常常嘲讽无名卫是和尚庙,不许狎妓不许招惹宫中女官宫女,且除非功成名就混出头,否则只要人还在殿中便不得娶妻。岂不见师父他老人家一生都未娶,做掌殿的都是如此,遑论他们底下这些人。李沽雪长叹一声,心想我倒想娶,他向枕鹤点点头,师兄弟两个又走一杯。
李沽雪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则想,过两日南下也须改头换面,行踪上要遮掩一二。这样两头瞒着多少有点累人,可是一想到水阁,李沽雪闭闭眼睛,总是值的。
正在这时,一片丝竹乐奏中李沽雪忽然听见一声冷笙也似的金玉之声,他搁下酒杯甩甩头,真的魔怔。
听风听雨听笙歌,声声只是听见你。
酒正酣歌正靡,今日这宴的主人却不可抑制地走神,人在楼中坐,心思早飞到不知何处,耳边依稀是如丝如缕的…等等。李沽雪缓缓向着栏杆外头侧去,仔细一听,怎么仿佛并不是他思念太甚,而是确是采庸无疑?
相似小说推荐
-
[重生]妒烈成性 (刑上香) 2022-11-01完结1478318415小侯爷卫瓒活了二十年,最看不清的人就是他的死敌沈鸢。他风光无限时,沈鸢嫉他、妒他...
-
杀人红尘中 完结+番外 (半缘修道) 长佩VIP2022-10-18完结收藏:11,095 评论:3,533谢离与郗真同为九嶷山弟子,不管是礼乐射御书数还是诸子百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