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石头落下一半。
难怪,这人豁出命来一路相随,却又不真的出手争夺账本。
有个细节,若按照李沽雪所说,他师父和祁忘风是师兄弟,祁忘风还帮他师父照看弟子,这样的亲近关系他应当唤一声“师叔”或“掌门师叔”,可他口中却只称“掌门”。温钰敏锐地从他的这声“掌门”里听出了冷淡和敌意,这恐怕就牵扯到了两仪门内部的派系斗争。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一座山上同门有上千人,不同的师尊师承有十几个山头,很难说所有人都上下齐心。不是不可能,但是很难,这个道理人在江湖谁人不知。
温钰自觉是参透了玄机,站在李沽雪的立场,抬他温钰一手,让他夹带一本有可能给两仪门带去麻烦的《武林集述》,就很好理解。毕竟如果温钰真的找两仪门的麻烦,那也是祁忘风的麻烦。只怕探查账本下落是奉师门之令,查了又没有完全查,则是李沽雪出于各种缘由阴奉阳违,消极怠工。
温钰有些开怀,觉得终于拿捏住了李沽雪一回。同时他心里又升起些奇怪:要说他和他弟,兄弟两个即便平日常常打嘴仗,但内里很是齐心,亲厚得紧,而温镜和李沽雪又一见如故,为何轮到他和李沽雪了,就是横竖有些不尴不尬不对付。
他随意一摆手,心里一松,对不对付又有何妨,盘桓于心多日的疑窦终于解开,温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他和李沽雪不对付原因也很简单,太相似的两个聪明人是做不成朋友的。只是如今温钰虽然聪明,但到底稍欠了些历练。聪明人温钰原本对李沽雪的话可能满打满算只会信一半,但若再算上昨晚的所见所闻,他就信了个七八成。
须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聪明人总是对别人告诉自己的话持怀疑态度,他们更相信亲眼所见,更相信他们自己的脑子:人世间哪里有比自己亲眼见到的和自己推论出来的更真的呢。
即便有时这“眼见”是有人杵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专门演给他们看的,这“结论”是有人早已写好剧本一步一步引着他们推的。
请君入瓮,这一手李沽雪是玩儿明白了。
·
武林大会当日,傅岳舟才堪堪能下床。他却没让人背,也没让人抬,一步一步挪到了法源寺主殿。也因如此,他到的时候人已差不多来了个齐全。法源寺信守承诺,腾出主殿前百里见方的空地给鸣钟人设召,令设有蒲团经筵,江湖人或坐或立,此时已将当中一座极宽广木台围了个囫囵。
殿前正中自然是方丈苦叙以及法源寺几位高僧,当中就有那一日被李沽雪薅了一枝水芙蓉的苦痴。
紧挨着左手边是青色衣袍的几位,青者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这是仙医谷弟子。许是习医的缘故,仙医谷弟子各个明眸善睐、温和可亲,正中的一位须发飘飘,夹杂了些灰白,宗师气度遮无可遮,正是谷主裴游风。
他手中一柄折扇,一身碧青的长袍,沉静安然,犹如静水深流,也如深谷青松,偶然与苦叙方丈交谈几句,一颔首一展袖之间温润之气使人如沐春风。看见温镜几人行来,这位谪仙也似的谷主目光惊鸿般掠来。
嗯?温镜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他觉得裴谷主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停?
应该是错觉。吧。又没见过,温镜继续观察其余大佬。苦叙方丈右手边是两仪门,祁道长依然那么仙风道骨,被一众银白道袍的道徒们簇拥着,正仰着脖子与一旁的一位刀客叙话。
却是昆仑派的谢秋河谢掌门。必须得仰脖子,这一位实在身量太高。别看谢掌门名中有秋水逐波、蹇流中舟的纤柔风致,人却是个彪形大汉,一口重剑背在小山似的肩背上,络腮胡子覆满脸,神情也极其肃穆,很有些辟邪镇恶的门神神韵。
昆仑派弟子无论男女都多少得了些他们掌门的真传,个个健硕高大不苟言笑,一柄重剑背在背上,简直让人可以想见他们拔剑时该是怎样的气势千钧。
与人高马大的昆仑派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苦叙方丈左手侧、仙医谷弟子再往左的青鸾派弟子。原因无他,这几位都是女子,身形上自然与日日在高山风雪里锻体练剑的昆仑弟子不同,几位都十分娇小。
几位女侠鸾裙高鬓,眉间点朱,臂上缠着各色绸缎披帛,有的长可及地,在她们身后曼曼飞扬,不像跑江湖的,却像是哪家高门女眷结伴出来游玩的。
但细细望去,几位着的却不是裙,而是剪裁极其特殊的长裤;臂上缠的披帛也不是为了好看的装饰,那缎子在阳光下波光凛动,却是攒在里头的点点寒芒。你道仙子合该在瑶池边儿上起舞,伴着仙乐飘飘,仙子的衣袂挟着香风阵阵,实则几位姐姐矫若游龙,一道绸缎过来能将你脸扇肿。
此外云应山的剑宗,拜月教的圣女,锻刀山庄的打铁人,云生海楼的读书人,轻烟步月湖的隐士,碧海潮生岛的琴师,等等等等,江湖上甭管数得着、数不着名号,竟然有数百个大小门派应召而来。
李兼雪跟在温镜和傅岳舟身后,脑中不禁想,若今日不见峰地动或是出了别的什么变故,那可就有乐子瞧了,只怕中原武林要即刻间天翻地覆。
温镜则眼睛直视脚下面前一尺,不游移分毫。他是方才被裴谷主瞧的,脑子里不知怎的顿时一阵浆糊,什么凝重什么忐忑都暂时忘个干净,脑中飘的满是见了鬼的“两段清风空望月”。
看见三道人影由远及近而来,大佬们端着架子还好,场中旁的武林人士互相悄悄交换眼色,议论起来:“…当中的就是傅贤侄。我去年南下途经扬州,还到老傅府上坐了坐,见过他这儿子一面,端的是少年英才。我还羡慕老傅来着,如今…唉。”
一咏一叹,那叹息或真情或假意,字字句句犹如烧红的铁线钻入傅岳舟身上每一寸皮肤,直直钻进他心中。
第27章 二十七·隆少忠谋肯汝聆
又有人说了:“幸而傅贤侄福大命大,傅总镖总算留了一点血脉在人间。”
旁人附和:“正是,我观傅贤侄虽然受了些伤,但他这样一步一步山路行来,足见心定志坚,加之他原本底子就出类拔萃,不出五年必有所成。”
“不错,或许有机会问尊者位。”
尊者位,乃是江湖上对一代大家的尊重和认可。江湖上习剑者众,然而只有一位剑尊;刀法好的也有很多,然而只有一位刀尊,旁的兵器亦然。这一任尊者死了,才有下一任。还有的,譬如法源寺苦叙方丈,他是这一代的佛尊,两仪门的掌门祁忘风是道尊,而云生海楼历代文武兼修,弟子多有入仕,如今的掌门穆楼主即被称为儒尊。
凡入列尊者位,无一不是成名经年、功法大成的不世高手,而他们现在口口声声却说刚刚过了二十的一位年轻人可问尊者位。
满座的人,无论先前与傅岳舟相不相识、与广陵镖局有没有交情,现下傅岳舟到了他们嘴里都变成了贤侄;无论有没有见过他出手,傅岳舟都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一时间赞誉之声倒比傅岳舟从前十二龙王殿一战成名时还要盛几分。
傅岳舟却知道,这一字一句的溢美之词却好比杀人之剑,附骨之毒。
他心下萧瑟,想到那什么十二龙王也不过是他爹送给他的垫脚石。他爹…他年少时心无旁骛,师傅也说他肯用功,没有浪费了天资,两个兄长和镖局上下看他都似乎眼含赞许和希冀。
二十载顺风顺水,一朝黄粱梦醒,却是这般局面。傅岳舟知道,事到如今,他爹必然也不是无辜,为何会接了那本《武林集述》,难道真是与荣升台有过命的交情?纠根结底,只怕与今日汇集于此的江湖人无甚区别。唯权力故,唯野心故。说的重些,广陵镖局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可是,无端受牵连的分局兄弟可以这样想,三番五次救了他的温家兄弟可以这样想,莫名其妙被他爹扯进来、陪着一路艰难拼杀的李兄可以这样想,担着风险替他们家召集武林大会的法源寺也可以这样想,全天下人都可以这样想,唯独他傅岳舟不可以。
他能心无旁骛,是他爹给了他心无旁骛的一方天地,岂不闻温兄弟那般人家,还要在自家客栈跑堂打杂么。
温兄弟…若说无辜,温兄弟是真的无辜,却不知他兄长今日要如何处置那本搅动了天下风云的《武林集述》?
温钰一展袍袖跃至木台正中,却没着急开口,先是朝四方抱拳,又道:“在下扬州温倦涯,是广陵镖局傅广业的托孤人,今日即代傅总镖做个决断。”
满座前辈在上,温镜觉得他大哥真是可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揽。他原先以为这个“决断”温钰是要交给法源寺来做的。无论怎么考虑,只要法源寺作保,他们一行人也就脱开了看戏,无性命之虞。
至于旁的,温钰说过他要今日过后白玉楼举世皆知,微末之力救广陵镖局的孤,又击响法源寺一百零八记佛钟,江湖上谁还会不知呢?温镜看来实在也没有再出头的必要,他抱着臂手一紧,却不知他哥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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