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沽雪心想,想多了,没人能从无名殿全身而退。
然而这嘲笑又不是嘲笑,因为这话对他同样适用,因此半声嘲讽说不出口,只冰冷地钉在他胸口。他勉力维持平静,又试探道:“你不如把他拘在太乙峰,看看他做的好事,若非他被抓进拘刑司,你冒险联系尚亭搭救,家里或许永远也想不到你在两仪门做了道士,说不准你还真能偷得一世安稳。”
他堵在书案前,朱明无处可去,只得陪他闲聊:“…儿女都是债,也怪他心志不坚耽于情爱。楚家一直看不上他出身,科举一途又费时,因此他便铁了心势要干出一番事业,年轻人一头扎进这里头又有谁能劝得住?”
听到这里李沽雪松一口气,他猜的基本全中,放走明逸臣的就是尚亭,什么受伤,只怕是做戏。
尚亭也是有意思,恐怕原本只是想找一找自己的麻烦,没想到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无论当夜他用了什么手段,能骗一骗枕鹤便罢了,怎能骗过韩老头。李沽雪深知他师父的行事作风,露出一个尚亭的狐狸尾巴,牵出萝卜带出泥,明逸臣可是把自己老爹害得好苦。李沽雪猜测,尚亭多半是朱明在无名殿的旧交,而经年以前,朱明因为某些原因叛出无名殿,隐姓埋名,而这个“某些原因”,会与阿月家里的事情有关么?
要想个法子探一探口风。
只听朱明又道:“他开成白驹巷,风靡西京,可是那又如何?商贾终归下贱,楚家还是瞧不上他,他哪里配得上贵妃家的嫡亲娘子?终究不是一路人。”
楚家瞧不上明逸臣,李沽雪觉得也不能全怪楚家势利眼,要他给自家闺女择婿他也看不上。听朱明的语气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儿子什么货色。
“你倒看得开。”李沽雪抬一抬嘴角。
朱明一挥手,索性在书案后头的太师椅上坐下:“他几斤几两我这做爹的还不明白?他突然回来要参加试剑大会我便是不允,他便托我另一名徒弟替他投牒,我那徒弟也是心思耿介单纯。参加便参加,我也早说过不要图谋第一,第一不是好当的,尤其…”
他停住话头,李沽雪抬眼看他:“尤其什么?”
朱明哈哈一笑,一面在案上唰唰写几个字,一面幽幽一叹:“温家尚有后人存世,晴时刀重出江湖,这‘尤其’后头的话是我向掌殿讨命的筹码,老弟你就免问了罢?你年纪轻轻做到掌使,在哪一阁听差都是前途无量,何必跟我一把老骨头计较。”
晴时?晴时怎么了?李沽雪顾不得深究,但他知道,朱明口出此言便说明他正是阿月要找的人,这便足够。他示意朱明稍安勿躁:“其实你的计谋也算排上了用场,若非家里今日赶到,你儿子在长安犯的人命不就与你无关?你还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你的两仪门长老。”
朱明自嘲一笑:“若非为了这个儿子我做什么叛出无名?做什么费尽心机在两仪门经营容身之所?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弟子都不敢多收,若不是为了他,我便是回去受死又何妨。唉,掌使大人还年轻,难免觉得我多此一举。掌殿有儿子,想必他能体会我这一番瞻前顾后的苦心。”
嗯?掌殿?李沽雪纳罕,师父哪来的儿子?他未及细问,朱明写完手书干巴巴地问他:“掌殿到底有何安排?你带我回去便了,你放心,掌殿不会后悔饶我一命,绝不牵连你…”
李沽雪却没听他唠叨,因为殿外有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知道自己使命已尽,突然出手一记手刀砍在朱明颈侧。
数息之后,温镜和温钰一前一后奔进殿来,一人手握采庸,一人手握晴时,但进得殿来看清暖阁里昏倒的人,面面相觑收起兵器。温钰在朱明颈侧摸了摸,疑道:“不是说六名杀手?就把人弄晕就走了?”
温镜一样摸不清头脑,黑衣人呢?李沽雪呢?而眼下却不许他们耽搁,温钰架起朱明往殿外疾奔:“快走,你姐姐还在山下等着。”温镜有些迟疑:“李沽雪还没回来。”
温钰站在殿门口回头瞅他:“如今这情形你还不明白?快走。”
温镜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僵持半刻他终于跟上温钰的脚步。
李沽雪站在三清祖师像的阴影里遥遥望向殿外。
阿月,有些话我无法说明,但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使你如愿。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狱急仓皇礼岳神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添霞坪的松荫仿佛落有一层霜。
明晃晃的阴影里李沽雪又站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离去。下山,他须连夜回京,他可不想等明儿无名殿的通缉发出来了再回长安,那只怕刚进城门就要没命。只有尽快回到吴记,找到师父亲自解释,使师父打消疑虑,或许不会再追究朱明。不追查朱明,阿月就可以暂时安全。
只是要如何使师父打消疑虑?
吴记今晚上热闹无比,虽然有宵禁,但是无名卫们进内皇城尚且不必循规下马撤佩,区区一个宵禁令又岂能拦得住他们。先是有六人趁着暮色初临城门尚没关,快马加鞭出城。过得两个时辰,这六人又悄悄翻墙回吴记。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头的夜色里步出一名青年,一色玄衣,寒着脸轻着手脚,身形一闪,又翻进吴记小楼。
在天子脚下做官,其实很多人对崇仁坊这座小楼又爱又恨——既想大着胆子上去套套近乎,又怕被同僚唾弃横眉冷对,更怕有朝一日被传进去。进吴记可能会比进大理狱还要不得好死,也可能会比进清心殿还要平步青云,畏惧也是战栗,狂喜也是战栗,每个进吴记的人都会忍不住战战兢兢。
但李沽雪是个例外,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他每次回吴记都是春风得意,因为他手上从没有办砸的差事,还因为吴记是他从小就来的地方。他和师兄弟们一处练武上课,空余时间便可来吴记找师父,他的师父是吴记的主人。
正因如此,李沽雪推开小楼正堂的门,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忐忑。
堂内一切如旧,一灯如豆,昏郁的烛光明明暗暗地照着上首伏案的老者,李沽雪硬着头皮招呼:“师父。”
他单膝跪在堂前,声调沉稳字句清晰:“就那个局面朱明若真是死在自己殿中反而会被两仪门揪住,两仪门可说他是被灭口,说整个明逸臣事件是有人蓄意设计陷害,说自己无辜。只有他逃了,反而坐实了此次试剑大会两仪门暗中操作,事情败露,知情人畏罪而逃,这才顺理成章。”
上首韩顷没看他,一面一笔一划写着笺子一面道:“你这计策是好的,死无对证才是无解之证,叫人辨无可辩。最好师徒两个都下落不明,如此一来,无论两仪门如何辩解都免不了沾一身腥。”
李沽雪连忙顺杆爬:“正是,师父英明。”
韩顷仍旧没看他,也没叫他起来,嘴上笑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若知道你的设计为师怎会今夜派人去呢。”
他面上虽笑,语气也寻常,李沽雪却无端出一身冷汗,夜里凉风一吹,后脊冷飕飕地透着风。这时韩顷又无可无不可地问:“朱明人呢?还有明逸臣?”
李沽雪掂量片刻,不答反问:“师父,尚掌阁呢?”
韩顷手上一顿,攸地看向他。
·
同样胸中满是迟疑、星夜兼程离开太乙峰的不止李沽雪一人。温镜陪着钥娘在车厢里看着朱明,钥娘推一推他:“我又用了药,他这几日都醒不过来,你不必守在这里,上外头陪陪你哥。”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温镜便明白哪是他去陪一陪他哥,钥娘的意思叫他哥陪一陪他。他勉力笑道:“怎了,有那么明显?”
钥娘摇摇头:“他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今夜的黑衣人和从前追杀小傅的黑衣人是同样装束?还都和他是一伙人?”
温镜老老实实道:“他是朝廷的人。”
温钥犹觉不对,追问:“朝廷的人,朝廷的人奉命捉拿明逸臣便罢了,朝廷的人杀明逸臣的师父做什么?”
一帘之隔外头传进来一声冷哼:“他要知道他至于现在跟丢了魂儿一样?”
“哥,”温镜无奈,又跟钥娘解释,“他不只是明逸臣的师父。”
帘外驾车的人没有反对,温镜遂把《幽九州计簿》里头说的录事参军和他的阳记说了一遍,说罢指了指车里仍然不知人事的朱明。钥娘一双长眉蹙起,沉思道:“李沽雪会不会早就知道白驹巷和阳记的关系?”
温镜手按在剑格的松石上摩挲不止,低着头道:“也许。”
“阿镜,”钥娘摇摇头,“这不符合常理,倘若你只问过一次,他即便看见了裴师的什么手记也不会立刻有此联想。”
是啊,温镜忍着心中泛起的丝丝缕缕的苦涩,逼迫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钥娘语重心长:“他早就在查阳记,或许是想帮你,或许是旁的缘故,但是更紧要的,他有渠道查,阿镜…”
剩余的话她没说,但车内两人心知肚明:有渠道查,当年居庸关案,什么人竟然说查就能查?温镜窒息得不敢深想,李沽雪口中“监察江湖事”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法源寺那一晚的黑衣人温镜原先还以为是哪家卖来的杀手,哪家“正派”的什么世家或是门派,有秘密记在《武林集述》因此买凶灭口。但事实很清楚摆在眼前,他们是和李沽雪一个来处的人。这“来处”,温镜直觉比李沽雪轻描淡写说的能量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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