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落在符白珏耳中,就太天真了。
符白珏笑了,将手托住下颚,说道:“师姐,江蓠不收废物。”
这话他没有告诉祝枕寒。
他在参加考验的途中就离开了,不止是因为他发觉正道并不适合他。没有谁愿意白手起家,毕竟,谁不希望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靠山呢?归根结底在于,符白珏深刻地意识到了他和其他弟子的差距,宛如天堑,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追赶上的,他没有天赋,他不适合练武,刀剑宗根本就不会收他。但是他没有将这些丧气话告诉来寻他的祝枕寒。
所以他对祝枕寒说——
“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我要让天下为我造一个容身之处。”
一个庸人,一个失意的人,一个怀揣仇恨的人,能够栖身的地方。
这天底下的天才不少,但符白珏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他偶尔也会违背良心去恨符重红与祝枕寒,恨他们能够选择,恨他们天生便成才。不过这种恨维持不了太久,符重红与祝枕寒理所应当认为大多数人都是有天赋的,近乎天真,也近乎赤诚,他们都是真心在建议他,就像现在,符重红也不是有意要羞辱他。
至于他对沈樾若有若无的抵触,就更有迹可循了。
沈樾出身千城镖局,是沈家的小少爷,友人是偃宅的顾老板,皇后的侄子,落雁门的掌门如同他的干爹......这一层一层,都是因为他原本的起点就很高,于是得以结识背景深厚的顾厌,得以结识胥寄舟。他将这一切视为痛苦的根源,却没想过这是别人竭尽全力才能够得到的东西。他做什么都能够成功,做什么都出色,即使是放弃了身份,也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成为甲等镖师,这样的才能如何不让符白珏嫉妒?更别说后来他与祝枕寒分道扬镳之后,祝枕寒那副身心俱是受创的模样了,愈发让符白珏看他不顺眼。
当然,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符白珏也明白了,沈樾纯粹是笨,没想那么多。
他如今也释怀了。谁也没办法选择与生俱来的东西,即使是天才之间还要相互攀比呢,他就作壁上观好了,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解决完这件事,他就要隐到幕后去了。
听到符白珏的话,符重红沉默了一阵,说道:“抱歉。”
符白珏摇摇头,“我并不在意。这已经不会成为我的伤口了。”
这话更让符重红胸口钝痛。
她的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出言挽回,又反应过来,符白珏这话并不是要同他断绝来往,他只是冷静地在同她陈述事实,告诉她,不必道歉,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符重红的手按压着指节,以此缓解焦虑。
不过,这次没等她再组织好语言,她就敏锐地听到了茶肆外的动静。
与此同时,白虎也抬起了头颅,面朝门的方向。
白虎门众的声音传入耳蜗:“右护法,段堂主。”
那些门众都是男子,大抵是忌惮段鹊和她带来的那些人,脚步声环伺,符重红听出他们往后退散而去,却还是坚持围在了茶肆周遭,时刻注意着有没有可疑人物的接近。
来者是聂秋和段鹊——他们比符重红想象中来得更快。
第75章 青苍洗昏膜
段鹊没有踏入茶肆。
聂秋掀帘而入,白衣在阴沉的色调中格外明显,如同一刃月痕。
符重红欲要起身,却被聂秋摆手制止了。
他的目光仅仅是在对座的符重红和符白珏身上略略一停,很快挪开,反倒看起那兢兢业业守在符白珏身侧的的傀儡来——他抬手扣住傀儡的下巴,向上抬起,借着光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它近乎真人的面目,语调平和地感叹道:“你的技艺比十年前更精进。”
这样的话,让符白珏也反应了过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袁千机的那层身份。
更早。他想,恐怕在霞雁城,在覃府,那看似毫无波澜的表象之下,聂秋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即使“袁千机”与“符白珏”的身高、声音截然不同,也没有露出真面目,但聂秋就是可以剥去层层伪装,洞悉他潜藏心底的想法。聂秋正是为此而来的。
符白珏抿了口水,说道:“没想到右护法还记得我。”
聂秋松开手,傀儡的关节咔哒一声归位,他望向符白珏,“我从不轻视任何人。”
符白珏知道这一点。早在聂秋尚在正道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了,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堪称雷厉风行,非要斩草除根不可。谨慎,这是聂秋的优点,如今却变成了最棘手的。
他说:“右护法对小人物真是一视同仁。”
“毕竟,胆敢在那个年纪就当众向魔教宣战的,这世上也寥寥无几。”聂秋拉开长凳,径直坐下,如今就形成了三方之局,他说道,“况且你也并非小人物,袁千机。”
聂秋是一派的云淡风轻,符重红听在耳中,却是心神俱震。
她明白了,聂秋是处刑者,他是来处置心怀私情的符重红和与魔教对立的符白珏,原定计划里没有聂秋,他却还是选择了出面,因为他发现了那个未知数,袁千机,也就是符白珏。符重红的额上渐渐沁出汗珠,她强迫自己思考着,如果是她,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铲除敌方势力的头领,也会铲除生出贰心的部下,所以,她如何才能打破局面?
叛离魔教是最糟糕的结果。
她必须让聂秋看到,她没有要背叛魔教的意思。
“右护法,我此前并不知晓师弟便是千机阁阁主,直到我与祝枕寒一行人交手之际才得知的这件事,也是我下令放祝枕寒和沈樾离开的,因为我做不到与他刀刃相向。”符重红停顿了片刻,“我知晓师弟如今已经站在了魔教的对立面,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再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求右护法这次能饶过他。”
她不善言辞,说得不甚流畅,这番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说服性。
但是符重红的动作很快——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她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刀光荡开冰冷的碎光,符白珏来不及阻拦,就看见她翻转手腕,将刀尖朝向自己的肩膀。
“愿自断一臂,以证诚心。”
她的刀,既快,又轻,只是轻微的一声破空,就朝左臂狠狠刺去!
白蟒丝只堪堪触到了符重红的手肘。符白珏眼前的景象缓缓地变慢,他忽然无比后悔起这个决定,他后悔将所有事情告诉符重红,如今承担一切的并不是他了,而是符重红,似高楼将倾的人不再是他了,是符重红,她更加疯狂,更加失控,更加容易崩塌。
她很擅长伤害自己,也对自己毫不在乎,所以她觉得这样的交易是划算的。
在刀刃将要撕裂血肉之际,一直默不作声望着的聂秋忽然动了。
他扯断绣在衣襟上的那颗明珠,疾射而出,从铺天盖地的白蟒丝之间寻到缝隙,准确无误地击在了符重红的手腕上,将她手腕震得偏离,弯刀自然而然地歪斜,这一歪,就将原本的力度卸去大半,刀刃划开布料、肌肤,鲜血飞溅,留下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与此同时,白蟒丝也终于缠住了符重红的手臂,令她的动作一顿。
符重红怔了怔,望见滚落地上的明珠,终于反应过来是聂秋出手让这一刀偏了。
白虎又惊又怒,心急护主,就要往聂秋扑去,被符重红及时制止。它不明白这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被拦了两次,很不愉快地伏在了符重红的身侧,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她半步了,尾巴啪嗒啪嗒地甩着,一声接着一声,在茶肆内回荡,就像倒计时。
聂秋慢条斯理地摘下残留在衣襟处的线头,任由它轻飘飘被吹走。
“别做傻事。”他启唇说道,“我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损失一员大将。”
此时符白珏也已经将白蟒丝收了回去。符重红和聂秋对视了片刻,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也猜到自己的行为让他暂时放下了猜忌......是的,她断定聂秋不是完全没有要处置她的念头,否则也不会选择观望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至少她现在再次获得了他的信任。
许是看出符重红还有所犹疑,聂秋起身将符重红手中的弯刀替她重新推回鞘中,合拢之际,发出一声钝响,而他就以这样微微低伏的姿势,凝视着符重红的双眼,那双桃花眼此刻凝着一层薄薄的冰凌,稍显寒意。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你失去了师兄,想要尽力保护师弟、弥补师弟,这个你在世上为数不多还牵挂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聂秋如此说道,“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担心魔教会因他千机阁阁主的身份为难他,你是白虎门的门主,他是你的家人,你们师姐弟相见,本是一件喜事,魔教又何必为难他?还是说,你认为魔教会因为这件事翻脸吗?”
符重红摇了摇头,紧绷的身体终于有所松弛。
聂秋见此情形,松开了按在符重红手背上的手,重新坐回长凳上,接下来的话却是泼了一盆冷水:“尽管我能够理解你,但是,如果你的师弟再像这样继续与魔教作对,我不能保证接下来魔教会用怎样的手段对待他。符重红,我知道你很清楚,你的师弟如今正在逐渐步入深渊,他何时粉身碎骨,在何处粉身碎骨,你一概不知,所以你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全他。不过你的师弟是很倔强的人,他知道危险,仍然不会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