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他一定会选择留下照顾他师兄杨晟,所以不会答应;其二,若不是因为那次刺激,他恐怕也不会立志要创下千机阁;其三,若是把符白珏也带回来了,又如何对杨晟下手?”方岐生信手放下一子,问道,“事到如今,你认为应该不该杀符白珏?”
“如果杀了,符重红就脱离了控制,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让她坐上白虎门的位置,加以责任的枷锁,不就白费了?”周儒说道,“活人比死人来说是更昂贵的筹码。当初你们执意要杀杨晟,说他重建门派的观念在符重红脑内根深蒂固,如果不杀杨晟,符重红会为了筹集那源源不断的钱而做出为他人卖命的事情,说实话,我是反对的,但是你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也就只好同意了。这么多年来,符重红也没个筹码在我们的手中,像是脱缰的野兽,如今终于来了个活的符白珏,我高兴还来不及,杀他做什么?”
身后弟子赶紧默记:九月二日,左护法说“活人比死人来说是更昂贵的筹码”。
方岐生似乎下得厌倦了,搁回棋子,问道:“你觉得符白珏这个人如何?”
“厉害。”周儒丝毫不吝赞许之意,“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他这么大的能耐。”
方岐生斜斜地往椅背靠去,说:“所以你认为他对你来说是个厉害的对手?”
周儒望了他一眼,说道:“再过几年或许是,但如今不是。”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继续说道:“符白珏输的不是他的谋略,而是输在他的心性上。符白珏和我一样不会武功,像这样的大场面,我都是在总舵坐镇,运筹帷幄,从不出面,然而他却选择了亲自动手,因为他还尚有杂念,无法将其他人当作棋子。”
最后总结道:“他是个值得托付的阁主,却不是个优秀的谋士。”
身后的弟子默念:九月二日,左护法说......
周儒说道:“最后一句不用记。”
于是弟子飞速地将最后一句话从脑海中抹除。
方岐生默不作声地听完了,推椅起身,将剑匣负于肩头,漆黑的剑匣上,以金漆绘著名为“狰”的猛兽,匣中四剑微晃间,猛兽似乎也随之起伏。他说:“我先走了。”
周儒友好地跟他道别:“这件事结束之后,记得给我和鹊鹊放个假。”
方岐生离开之后,那弟子站在周儒身后对着棋局琢磨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凑到了周儒旁边,请师父指点一二:“师父,我怎么瞧不明白这棋局?莫非是太过深晦了吗?”
“你自然琢磨不出来。”周儒平静地回答道,“我下的围棋,他下的五子棋。”
弟子:......???
再说符重红这边,原本趴在地上打瞌睡的白虎耳朵动了动,霍然起身,箭一般的越过其他门众,往外窜去,符重红心下了然,扔了一袋银两在柜台上,说了一句“他们来了”,便跟了出去。她这一动,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茶肆内的氛围顿时变得肃杀凝重。
符重红走出茶肆,望着眼前滚滚尘沙,眯了眯眼,抽刀出鞘。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浑身的气势由一个扔进人群里也找不到的普通小姑娘,变成了一柄刀,一柄削铁如泥的刀,每一寸都散发着强烈的杀意,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第73章 来者谁丹雘
马蹄践踏,尘沙飞扬。
祝枕寒开路,符白珏在中,沈樾断路,三人原本排成竖线,徐徐前行,衣角上的珠子叩击着马鞍上的皮革绳扣,发出轻微的撞响,忽然,祝枕寒的神色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先是抬手示意符白珏和沈樾,而后勒马悬停。
白马一声嘶鸣,止住步伐,马蹄焦躁不安地刨着地面,鼻息间喷出热气。
祝枕寒安抚着马匹,心想,在它感受到危险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前往曲灵城的必经之路,并不如小路那般人迹罕至,如今正是正午,太阳高悬之际,途径此地的人大多都会选在茶肆休息一段时间,然而茶肆附近仅有寥寥几匹马,身上鞍饰风格各异,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个主人,一反常态地挤在一起,试图摆脱缰绳。
祝枕寒心道不妙,调转马头,欲要提醒身后的符白珏和沈樾——
马蹄回踏,将用以遮面的黑纱掀起一角,于是他得以垂眸从缝隙间望见那一刀。
那是极其质朴的,没有丝毫修饰的,干脆利落的一刀。
在这一刀朝面门攻过来之前,祝枕寒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
它实在太精准,太刁钻,快如疾风,迅如雷电,即使祝枕寒抽剑来迎也是来不及的——他立刻在脑中下了判断,手腕下沉,瞬息间按开马鞍右侧的绳扣,马鞍受重量所制,失去平衡,朝左侧歪去,远离那一刀,祝枕寒顺势下滑落于马肚之下,错身抽剑去攻。
与此同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虎啸。
沈樾猝不及防,胯/下红骝马脖颈被硬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顿时血流如注,挣扎间将沈樾甩下马,他很快反应过来,就地往后一滚,起身之际也将腰间的软剑拔了出来。
祝枕寒却顾不得分出精力去顾及其他人。面前的人一刀接着一刀,来势汹汹,刀剑相撞间不断发出尖啸,他根本没办法往别处看上一眼,也没办法吐出一个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在密且重的刀阵中只要有丝毫懈怠,这一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削下他的头颅。
这眨眼间,已经过了几十招。
同他交手的符重红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第一刀是从暗处出的,极其有优势,只要这一刀中了,祝枕寒必定重伤,而且即使他回身来挡也是来不及的,她这一刀出得很重,硬接只会将虎口震裂,但是她没料到祝枕寒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化解此招,接下来的交手更是让她感觉到面前的人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没有任何破绽。这是如何的冷静,对剑法把握得是如何的精妙才能够做到?
即使同行人也陷入了苦战,他却没有分心,如此心性令符重红都不由刮目相看。
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从发现被埋伏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分钟。
祝枕寒和符重红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一时间叮叮当当声不绝,好似打铁。沈樾还在同那条身形健硕的吊睛白额大虫缠斗,红骝马喷洒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眼见着白虎门的门众如嗅到血腥味的秃鹫般扑了上来,符白珏甩开手中的白蟒丝,驱使傀儡飞身而出,勉强牵绊了那些人的脚步,然后他乘于马背,望着不远处的符重红——
“师姐,住手。”
十年。
十年过去,符白珏的声音也大不相同。
原先十分的干净清脆,他有时候也会刻意做出这种声音,然而彻底卸下沉重的伪装之后,他的声音微哑,如同夜风拂过树丛,随之而动的细细簌簌低响,尾音近乎于叹息。
符重红认不出这声音。
倒不如说,因为太久没有听过,她早就忘记了符白珏的声音,也不知有何不同。
但是“师姐”这两个字,还有熟悉的语气,都令她有片刻的愣神。
强敌缠斗之间,不容迟疑。符重红那将要落下的一刀缓了,祝枕寒手中的剑已收不住势,即使翻转手腕,还是在她颈上划出了一道伤痕,绽开斑斑血梅,符重红却浑不在意溅在脸上的血迹,也不觉得疼痛,抬手止住门众,呼哨一声命白虎归来,望向符白珏。
她的目光先是在他腰际悬着的那枚小小的木头上一凝。
那枚木头疙瘩根本辨不出形状,十分丑陋,恰好,符重红也有一枚。
师弟从小就喜欢捣鼓木头,雕出来的东西却丑兮兮的,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符白珏说这个雕的是符重红,尽管符重红有些嫌弃,可还是接了过来,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从鲤河离开,前往魔教之后,她也一直将这木头疙瘩带在身上,像是护身符。
然后,她的目光向上抬去,望见符白珏指间的丝线,在阳光下滚烫晶莹。
丝线牵连着一具傀儡,傀儡雕琢得无比精细,栩栩如生,和当年的水平大不相同。
她就明白了。
这是她的师弟,也并不是她的师弟。
她熟悉他的过去,却对他的现在一无所知。
符白珏掀开遮掩相貌的黑纱,多年来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符重红面前。
他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面庞的棱角更为分明,而发生最大变化的,却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情绪,写满了字字句句,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隐忍。
符白珏启唇道:“师姐,他们是我的朋友。”
符重红端详着符白珏。
她将所有事情串在了一起,“你就是......千机阁阁主。”
在看到符白珏的一瞬间,她先是感觉欣喜,然后是疑惑,紧接着是——愤怒。
符重红意识到,自己的师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他要求情,要让她暂时放下魔教的任务,放过面前这两个被下了追杀令的人,而不是因为他想要见她。
她闭了闭眼,将手攥成拳,手背上青筋鼓动,脖颈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止住了血,留下一片瀑布似的蜿蜒血迹,身侧的白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面露凶相,低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