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手中沾满鲜血、未能洗脱嫌疑的剑客,一边是对衙门极其熟悉的“捕快”,谁的话更能让人信服,答案不言而喻。倘若踏进了衙门,生死就由不得她和姚渡剑了。
所以薛皎然选择拔剑。
她选择用剑来结束一切。
她宁愿在这里背负满身的骂名,也要取走这两个漏网之鱼的性命。
“秦含障的尸体,无面的尸体,身上的伤口皆能与其他三个捕快的伤口对上。”柳河说道,“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正面对抗薛皎然和姚渡剑,所以将其他三个人作为了挡箭牌,想要借此拖延时间,等到外面等候指令的捕快闻讯赶来。没想到这两个来自璆娑的剑客全然没有犹豫,一剑刺出,穿过无辜之人的血肉,又将罪人的性命终结于此地。”
秦含障与无面是找了替死鬼,还是凶手本来就有十二个人,无人得知。
但是他们最终因一时差池而命丧黄泉,即使死后也不忘将更多的人也拖下水。
“我将被世人忽视的真相拼凑好,慌慌张张禀报吏史,吏史却说......”
他说:“你记错了。我们没有在酒肆附近发现人,我们找到的是动物的尸体,秦含障和无面早在半月前就被薛皎然和姚渡剑悬于东门,他们所杀的,就是衙门的捕快。”
柳河怔了怔,“可是......”
“柳河。”吏史加重了语气,面色阴沉,一字一顿说道,“朝廷已经下了通缉令,各大门派纷纷响应,追捕薛皎然和姚渡剑,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了。倘若此事真的传了出去,你觉得朝廷会如何想,那些门派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霞雁城?”
“况且——”
他说:“当初若不是你没有按照流程验尸,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柳河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酒碗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从那之后,他自认再也没有资格担起仵作的职责,所以选择了辞官归隐。然而即使他想要逃离,吏史已经对他有所怀疑,派人监视他,让他无法离开霞雁城,也无法对任何人提起有关东门悬尸案的半个字。如此许久,柳河听着旁人口中有关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消息,听他们在雍凉曲灵城大破五门,听他们最终消失在了西平郡的黄沙隘口......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没有。一切才刚开始。
这个秘密像是如影随形的诅咒,一直缠绕着他,令他煎熬,辗转反侧,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即使后来那名吏史因年迈而告老还乡,即使那名吏史去世的消息传来,属于柳河的噩梦也远远没有结束。他隐藏了太久,等了太久,这个弥天大谎也持续了太久,以至于当他真的想向别人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了。所有人都将他当作疯子。
当祝枕寒踏入院中,说出“东门悬尸案”这五个陌生又熟悉的字时。
柳河说,终于来了。
终于有人肯问当年的一切,也终于有人肯听他讲出所有真相。
真相没有那么容易随着时间而埋没,只要它存在一日,就是有意义的。
而这场漫长的噩梦,如影随形的噩梦,也终于随着柳河说出的每个字而褪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四人鱼贯而出。他们没想到进去的时候是一种心情,出来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心情,所幸即使过了五十年,他们仍然有一件事情是能够做到的。
柳河很吃惊地说:“平冤?”
“对。”县令府的护卫说道,“温大人有一句话,不知道柳仵作听说过没有。”
“有冤平冤,有罪定罪。”他缓缓说道,“从温大人来到霞雁城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整顿所有溃烂腐朽的根,即使是五十年前的案,他也绝不会置之不顾。”
柳河迟疑片刻,“可天下人会信吗?”
沈樾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天下人信不信,是天下人的事情。”
“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至少等到许久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时,不会后悔就好。”
白宿双手环胸,问道:“所以,你还愿意为薛皎然和姚渡剑作证吗?”
这次,柳河再没有任何犹豫,他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其中一名护卫带着柳河离开了,一路护送他前往县令府,待温展行忙完公务,回到府邸之后,再当面详谈,而另一名护卫则是带着祝枕寒等人前往翡扇如今所在的地方。
一件五十年前的东门悬尸案都藏着那样多的隐秘,错综复杂,纠葛难解。
祝枕寒想,柳河尚且如此,那么身为被害者遗孤的翡扇,又怀揣着什么故事?
第57章 正柳腴花瘦
翡扇住在一个小巷里。
她所处的环境与柳河相较而言更恶劣。护卫说,是因为早些年的时候许多权贵不死心,仍想要将她娶进门,翡扇闻言,只有一句话,说,倘若她过门,要做正室。这简单的一句话就难倒了许多人,既然得不到,转而又对她生出恨意,觉得她区区一个卖艺的妓,又何德何能要求正室的地位,能被纳为妾就已是她的福分了,便有意无意刁难她。
所以她被一拒再拒,住所也一挪再挪,直到移居这个偏僻落败的小巷才落了脚。
翡扇之后,赏春楼新的花魁,月华,曾经也想要出手相助,却被她婉言相拒。
其实张倾梦身为女子,对这类烟花之地出来的姑娘是有一些抵触的,但是自从知晓了翡扇的身世,知晓她宁愿独居也不愿接受施舍,张倾梦对翡扇的态度有所转变,觉得这个姑娘似乎并不是爱慕虚荣之人,只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沦落烟花之地也不折傲骨。
她敲门的时候,动作就放得轻柔了许多。
门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很快,就有人走过来打开了门。
翡扇如今年过五十,比江蓠的年纪还要大些,两鬓斑白,眉眼纤柔,一双浅褐的杏眼,眼角低垂,绽开细小的皱纹,时光慢慢将曾经的肆意傲然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洗净铅华的沉静,即使她的脸上遍布皱纹,仍能从低眉抬眼之间窥见几分往日的风华。
她吐字如玉珠,清脆可辨,问:“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张倾梦说:“我们是来......”
她想说东门悬尸案,忽然又想到提及这件事对于翡扇来说无异于揭开伤疤,一种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翡扇那双琥珀似的眼。
白宿暗自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我们是来打听东门悬尸一案的。”
翡扇的面上倒没有生出异样的神情,她复又看了张倾梦一眼,神色似乎缓和了些,目光微抬,再望向一侧的护卫,说道:“想必你们应该是翻阅过案本之后才来的吧。”
她倚在门边,眼睫坠着,却说:“然而,关于东门悬尸案,我什么也不知道。”
见四人神色各异,翡扇又继续说道:“东门悬尸案发生的时候,我年仅两岁。后来我被收养,养父虽然身为捕快,却从来不让我看有关当年案子的记录。他说我年纪太小了,还不应该接触这些,我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打听,所有人却都缄口不言。即使多年之后,我迫不得已投奔了赏春楼,仍不死心,想要通过客人口中的蛛丝马迹寻找到当年的真相,最终却也一无所获,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所以你们白跑一趟了。”
说完,她不再同这些人纠缠,向后退了一步,就要将门重新合上。
“等等!”张倾梦却忽然伸手扣住门扉,差点被门夹着,翡扇一惊,就这么愣愣地止住了动作,望着张倾梦,听她说道,“如果我说,我们不是来向你寻求真相的呢?”
“即使时过境迁,人世沧桑,这来得太迟的真相,你还想知道吗?”
翡扇却笑了。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向他们展露笑容,笑意却远未及眼底。
“我已经背负着仇恨活了大半生。”她说,“突然有一天,有人问我,想不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想呢?从我能够思考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希望知道真相。”
张倾梦正要松一口气,又听翡扇说道:
“可是,谁能保证你们口中所谓的真相,就一定是真实的?”
祝枕寒想,她很谨慎——这种谨慎,来源于她这些年来无数次被欺骗,无数次从他人口中得到虚假的消息。她是被害者的遗孤,同时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在这两重身份之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借此对她表露衷心,那不是真正的怜惜,而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技俩,为此表现得很怜惜,很义愤填膺。可事实上,这一案到如今才揭晓谜底。
很容易推测,翡扇尚在赏春楼的时候,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这霞雁城中仍是势力盘结,即使许多人想讨好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即使顶着伤口一遍遍被撕裂的疼痛,她也无时无刻不希望知道真相,但她得到的只是新的谎言,相信的次数越多,最后发觉的时候就越发悔恨,如同被肆意戏弄的玩物。
张倾梦握住翡扇的手,同时倾身向前,不动声色地将门重新推开,说道:“我知道我们对于你来说只是陌生人,但是,你应该很清楚温大人的性子,他既然派人与我们同路,就说明他也是想要解决这件事的。我们在来寻你之前,先去找到了当年的仵作,柳河,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如今正是被带往了县令府,要为当年的事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