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他冷着脸,说,“两年前,你可以狠下心来对我不闻不问,两年后,我也可以将你视作陌生人。此次鸳鸯剑谱一事,师门全权交给了我,倘若我知道从刀剑宗来的是你,我就不会接下这个差事。我希望你与我之间,能够不提那些前尘事。”
掌心中那块浅色的皮肉又开始传来阵痛。
祝枕寒按捺住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意,淡淡应道:“好。”
沈樾见他答应得这般痛快,脸上却又浮现出怒意,似乎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两样都不能够叫他满意,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盯了祝枕寒一阵,眸光微微闪动。
他说:“你总是如此冷静自持。”
这话听不出来褒贬,祝枕寒正欲开口,又听得沈樾说道——
“祝枕寒,我改主意了。”
“剑谱残页,就在我手中。我如今不想和你一同修鸳鸯剑法,不过,你来落雁门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倒也辛苦。如果你愿意委身修女剑,我就同你修鸳鸯剑法,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剑鞘从祝枕寒胸膛处挪开,顺势滑落,鞘尖垂向地面。
祝枕寒的喉结上下轻轻一滚,少有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他,甚至是在所有人的预想中,沈樾剑法灵动飘逸,剑招叠绵,自然是修女剑。
见祝枕寒讶然,沈樾终于笑了,问:“小师叔,你若不答应,要如何回去交差?”
祝枕寒这下明白了,沈樾是故意给他下绊子,想看他难堪。
他考虑的是两个人的剑法,沈樾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叫他下不来台阶。
两年了。
祝枕寒想,两年,沈樾的心性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江蓠和池融想的是沈樾会设计陷害他,致他于死地,然而沈樾却要当面刁难他。
如此幼稚,如此天真,简直是小孩子脾气。
祝枕寒这厢稍作迟疑,沈樾更是十分得意,说道:“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林间忽然传来一声柔柔的猫叫,打断了他后半句话。
小花猫像一团黑云,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挺挺地往两人的方向跑,先是讨好似的在沈樾四周转了一圈,然后飞快地往祝枕寒膝下蹭了过去,“喵喵喵”地撒着娇。
祝枕寒的目光登时软化了许多,俯身去将小花猫抱了起来。
小猫一被抱起来就往他的臂弯间拱着脑袋,很是亲近。
沈樾的话被打断了,有点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揉小猫的脑袋,发觉这猫是在祝枕寒怀里,若要伸手过去,就不得不往祝枕寒的方向靠拢,于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你知道我住所在何处。”他说,“想好了,明天早上来找我。”
说完,沈樾转身要走,还未抬步,就发现祝枕寒的视线还藕断丝连地黏在他身上,神色虽是淡淡的,眼神却稠,他料想祝枕寒这个剑痴是惦念着他的剑,于是晃了晃手里的念柳剑,剑柄上的穗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可爱声响。他说:“怕你跑,先放在我这里。”
这句话结束,他就真的走了,轻功一驭,身形如燕影掠过枝头,未惊起繁花。
当夜,祝枕寒躺在陌生的厢房中,难得做了个漫长而陈旧的梦境。
梦里雾气逐渐散去,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形,远观似摇摇落雪,近看似檐头留风。
他年纪虽轻,不过十七八岁,刀剑宗上下却都要尊称他一句“小师叔”。
在世人的印象中,他总是矜持端庄的,一丝不苟的,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冷静。
不过,他此时却蹲着,衣袂逶地,剑置于膝上,也不知道是在瞧什么。
断瓦缝隙间,传来一声细细的、微弱的猫叫。
清高自持的小师叔犹豫了一秒钟,伸手去招那小猫,“过来。”
小猫哪里知道他是要救它,像是惧他身上寒意,又往里缩了缩,差点就要卡住了。
蓝袍男子只好退而求其次收回手,嘴唇动了动,试探性地唤道:“猫儿,过来。”
见小花猫无动于衷,他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环顾四周一阵。
然后压着声音,喊了一句:“......咪咪?”
檐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闻声抬头,便瞧见檐上蹲着一个少年,身上悬着金银饰物,晃得灼眼,乌发束起,又随意披散几缕,发尾微微卷曲,落于肩头,眼里是盛不住的盎然笑意,肆意生长。
见那高洁无暇的人终于望了过来,不久前才与他在比武台上交过手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泪珠,语调还带着笑音:“小师叔,不是天底下的猫都叫‘咪咪’的。”
他想说,我记得你是落雁门的沈樾。话到嘴边,望见少年眉眼舒展,与方才在台上应战的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截然不同,于是鬼使神差的,问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少年跃下檐头,动作轻盈,然后蹲在了蓝袍男子的身边。
大抵是刚吃了新鲜青梅,他身上还带着一点儿酸甜的味道。
他呼哨一声,一只巴掌大的小雀飞了过来,落在地上,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
夹缝里的小花猫很快被那只小雀所吸引,慢慢探出身形,没过多久就出来了。
未等它扑住小雀,少年就伸手把它拎了起来,小花猫喵喵几声,小雀趁乱飞走了。
少年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望向被称为“小师叔”的人。
“你看!”
眼前的少年举着手里的小花猫,笑意盈盈,是要给他看。
然而他却只注意到少年微启的唇缝间,露出了两颗有点可爱意味的小虎牙。
梦境倏忽间褪去,祝枕寒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头疼欲裂,黑暗涌入视线。
小猫在枕边睡得正香,祝枕寒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就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明明他离沈樾是这样的近,近得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够走到他的屋檐下。
然而,即使是在那寂寥的两年中,即使是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握住剑的时候。
他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如此真切地想念过沈樾。
好似风雪倾巢涌入喉中,冲撞了唇舌,能从滚烫的血腥味中嗅到一丝寒凉。
第4章 青松压大雪
后半夜的祝枕寒再也没能睡着。
旭日初升,薄暮顿开,他也就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沉思,出门去寻沈樾了。
顺便还挟持了质子一名。
小质子正在他怀里呼噜呼噜地甩着尾巴,很是悠然自得。
如沈樾所说,祝枕寒确实是知道他住所在何处的。
“穿过那片桃林,有个石雕,镌着几只争渡的鸥鹭,口中衔着占风铎,起风时能听见碎玉相击之声,绕过石雕后往东南走,等你看到一棵系着红绦的桂树时,就离我的住所只有十步之遥了。我常常在那棵树下乘凉,偶尔起了乏意,就在树梢间睡上一觉。”
他止步于那座石雕之前,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鸥鹭口中衔着的占风铎。
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碎玉上刻着“樾”字,歪歪斜斜,像是小孩子拙劣模仿大人的字迹。
小花猫也好奇地探出爪子勾了勾碎玉,祝枕寒担忧它爪尖儿割断细绳,等它拨了两下就伸手将那根串着碎玉的细绳从它软软的肉垫下解救出来,任由它晃荡着重新落下。
祝枕寒想,他曾在沈樾的描述中无数次沿着这条路抵达他的屋檐下。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走进落雁门,真真切切地踏上这条路。
或许是因为沈樾念叨得祝枕寒耳朵都快生出茧来,他虽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却像是来过上百次一般的轻车熟路。绕过石雕,往东南走了几十步,果真望见了一棵桂树。
桂树上系着成百上千的红绦,混迹在枝影间,连成一片嫩黄与火红交织的光斑。
而沈樾就站在树下。
他将头发全部束了起来,随意挽了个结,一身的金饰银饰在朝霞的辉映下晃出细碎的浮光,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望见祝枕寒的身形,表情就立刻变得凶了起来。
想必是等得不耐烦了。祝枕寒心想。
不动声色地一打量,他发现沈樾把他的念柳剑系在了腰间,因着沈樾自己惯用的是软剑,腰间忽然多了个碍事的东西,多少有点儿不习惯,那只手臂就很生硬地悬着。
等祝枕寒走近,唤了一声“沈公子”,沈樾才老大不愿意地开了口。
“好慢。”他抱怨道,“你怎么才来?还是说你这两年养成了睡懒觉的毛病?”
沈樾念叨了半晌,祝枕寒都是听着,然而他说着说着,忽然就瞥见了祝枕寒怀里用圆圆眼睛盯着他的小花猫。这时节的猫正是换毛的时候,稍一动弹,空中就扬起来无数的猫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沈樾才迫不得已勒令禁止了小猫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
然而,祝枕寒一路上都抱着猫儿。
也就无可避免地沾了一身的毛。
眼前这个神情端庄,如雪山冷顶般高不可攀的人,身上衣物没有半点皱褶,怀里却滚了一堆猫毛,偏偏他自己好像还没有察觉。这一张冷淡的脸......忽然就有点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