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一肚子的火气,“呲”地一声,浇灭了。
他甚至还有点儿想笑。
当他很困难地强迫自己把笑意憋了回去之后,挑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祝枕寒见沈樾停了话头,好一阵子都没开口,以为他是气急了,于是顿了顿,低声说道:“你一定是等急了才走到此处等我的,此事是我不对,抱歉,以后由我等你。”
然后他就看见沈樾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神情不太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好了,不同你纠缠了。”沈樾道,“我昨日提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口中的“那件事”,自然是说的让祝枕寒委身修女剑一事。
祝枕寒说:“想好了。我认为——”
他本来想说,他认为沈樾的剑法更适合修女剑,他的剑法更适合修男剑。
如果沈樾坚持,那么由他来委身修女剑也未尝不可。
但是眼见着沈樾的眼神闪烁,不知怎么,祝枕寒到了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
“......你应该知晓,我从未屈身为谁修过女剑。”他语带为难之意,果然,沈樾露出了阴谋得逞一般的笑容,于是祝枕寒顺藤摸瓜,遂他的意,继续说道,“我剑法冷厉,与叠绵轻盈的女剑截然不同,倘若由我来修女剑,往后你可能会更麻烦一些了。”
“我不嫌麻烦,只要小师叔你不觉得麻烦就行了。”
沈樾弯着眼睛,嘴角微微翘着,尾音轻快,眉梢间尽是狡黠的神色。
他解下腰际的念柳剑,手一抬,袖摆飞扬,伴随着饰物作响的啪嗒啪嗒声,祝枕寒稳稳地接住了剑。此剑从不离身,向来沾染了清幽的沉香,如今却隐约有了桂花香气。
“跟我来。”
沈樾也不看祝枕寒,扔了剑,就转身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
十步很快,沈樾解开系住篱笆的小绳扣,让出一条道来,抬颔示意祝枕寒进去。
沈樾住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院中零星栽了几株花草,用松垮的篱笆围起来,显得散漫而不经心,祝枕寒知道他是自在惯了,平日里想要赏景,也都是去那棵桂树下的。
他在院中稍作等待,很快沈樾就取了几页残章,从屋中出来了。
“喏,这就是落雁门拥有的鸳鸯剑谱,一共只有五页,三招半。”沈樾把残页递给祝枕寒,看他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己一眼,便了然,解释道,“我看过了,早就把里面的招式都记在脑海里了,你拿去看就是,等你看完后再与我探讨这三招半该如何修习。”
祝枕寒手中抱着小猫,不便翻页,于是就想把猫放在地上。
然而,他轻轻一拨弄怀里的猫,沈樾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望了过来,挪不开视线。
祝枕寒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樾,晃了晃小猫的爪子,问:“你想抱它吗?”
沈樾嫌弃:“我才不抱。”
祝枕寒实在摸不透沈樾的想法。
话说回来,如果他能看穿沈樾的心思,当初也不会演变到那样无法转圜的地步。
他俯身放下小猫,小猫一落地就抖了抖身上的毛,钻到一旁的花丛里去舔爪子了。
翻开剑谱,祝枕寒沉下视线,将目光投入残页之中。
鸳鸯剑谱共十二招,取周圆复始之意:孟春翠柳插瓶头,仲春红杏纷至开,季春桃花压枝低;孟夏槐香盈风袖,仲夏榴花初见成,季夏莲叶连碧天;孟秋瓜果缀竹篱,仲秋桂枝照危星,季秋菊花傲秋雨;孟冬百草寒清霜,仲冬葭草凌东风,季冬大雪藏梅香。
其中,每三招为一期,而沈樾递给他的,虽是三招半,却也只能算作一期。
渐渐的,祝枕寒的神情产生了变化,思绪全然被残页中所描绘的剑招吸引了去。
见此情景,沈樾鼻腔中发出一声绵长的气音,不过同为剑客,他倒也没有说什么。
落笔之人的笔触朴拙,笔法苍劲有力,零星数笔便能描绘出筋骨脉络,并未着重于描摹相貌,而是将剑招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边角处几个字,全是写下的悉心提点。
前三招轻盈灵动,似春盎然生机,男女双剑互相辅佐,仪态如禽鸟翩然共舞。
纵使偶有漏洞之处,也能被对方一一化解,分明是双剑双人,却契合得像一个人。
也就是在这一瞬,祝枕寒终于明白为何江蓠会对鸳鸯剑谱产生如此大的兴趣了。
他闭上眼睛,合上了残页,缓慢地叹出一口浊气。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祝枕寒已经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眼底清明,他将手中的鸳鸯剑谱重新还给了沈樾,无需多言,只吐出几个字来:“的确不虚此行。”
沈樾抬了抬下巴:“试试?”
祝枕寒应了。
事实证明,想象总是美好的。
真当练起来的时候,不是沈樾的剑太柔,就是祝枕寒的剑太厉。
沈樾使软剑惯了,总想着另辟蹊径,祝枕寒向来沉稳,力求一招制敌,往往一个出手,另一个迟迟不肯出手——偏偏是前者习的男剑,后者习的女剑。于是沈樾的手肘磕在了祝枕寒的下巴上,祝枕寒的剑穗缠在了沈樾腰间的银环上,脚下一绊,双双跌落。
小猫悠然地“喵”了一声。
这一绊,还没能将两个人摔成两瓣。
沈樾跌进祝枕寒怀里,啃了一嘴猫毛:“......”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坦白他身上沾了一堆猫毛的事情了。
祝枕寒一时没注意到沈樾在呸呸呸地擦嘴上的毛,他摔得倒是不重,不过下巴还有点疼,最要紧的是,他的剑穗还缠在沈樾腰间的点翠银环上,沈樾一直在胡乱磨蹭,他怎么解也解不开那几根穗子,起先祝枕寒还跟着动,后来就百般无奈地将沈樾按住了。
沈樾惊:“你干什么!”
祝枕寒头上的玉冠松松垮垮的,就要顺着丝绸般顺滑的黑发滑下来,他来不及伸手去扶,也没答沈樾的问题,沈樾冷静了几秒,发现他原来在解剑穗,也就安静了下来。
想了想,又觉得那玉冠摔在地上或许是要坏的,于是顺手扶了扶。
胥沉鱼过来时,正巧就看到这幅糟糕的场面。
她沉默地望着同一时间也沉默下来望着她的两个人。
半晌,启唇问道:“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第5章 何处得秋霜
听到这忽然响起的一句话,祝枕寒怔了怔。
再反应过来时,沈樾已经把那只扶住玉冠的手收了回去。
然后,抽出腰间的软剑招风,手起刃落,一剑斩断了纠缠的剑穗。
僵持的剑柄终于得了缓和的余地,摇摇欲断的穗子连着串珠,重新敲在祝枕寒的指节上,紧接着,清脆的一声,是他头顶的玉冠滚落在地,碎成几瓣,恐怕也拼不回了。
沈樾站起身来,面上端的是冷静漠然,唤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祝枕寒瞥见他腰际的银环上还缠着几根藕断丝连的断穗,鲜红的颜色,似鲤尾,他也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伸手将地上碎裂的玉冠拢于手中,站了起来,亦是微微颔首。
“胥侠士。”
面前这位年纪将近三十的女子,便是落雁门的大师姐,胥沉鱼。
同时,也是胥家家主的长女。
落雁门与刀剑宗不同,以宗亲为重,门派由胥家一手创立,虽然也有其他家族的少年子弟加入落雁门,不过胥家与落雁门犹如根与木,早已连接紧密,无法轻易分割了。
自曾经的大师姐位列掌事后,身为二师姐的胥沉鱼接替大师姐之名,光芒愈盛。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这落雁门就该由这位大师姐来掌权了。
胥沉鱼望了沈樾一眼,并不答他的话,反而是望向祝枕寒,说道:“小师叔远道而来,昨日宗门几位掌事琐事缠身,便只好叫沈樾来迎你,希望他没有冒犯了你才好。”
十年前,眼前这位大师姐也是一代佼佼者,堪称天才人物。
心如琉璃,白璧无瑕,曾以一剑动临安,剑身由白转黑,似晓日渐沉,名为坠晓。
如今的她却已是将浑身锋芒敛去,抬眉之际,自成温软春水,然而一双微挑的柳叶眼璀璨如星子,态度谦逊却并不显得低人一等,反倒隐隐约约有种上位者的从容不迫。
祝枕寒不知琐事缠身是真是假,不过,叫沈樾来迎他,就已经算得上刁难了。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两个向来不对付,落雁门只叫沈樾来迎他,大约一方面是因为沈樾就是落雁门挑选出来的弟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以此试探祝枕寒的态度。
事实证明,他真如一块坚冰,毫无破绽,再如何试探也没有任何意义。
祝枕寒说:“没有。”
胥沉鱼并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看了一眼不吭声的沈樾,展眉笑道:“我知道你们方才是在练习鸳鸯剑法,双人双剑,默契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沈樾,你太操之过急了,以后可要多多向小师叔请教剑法,至于往日里的恩怨,就暂且放下吧。”
这话,明显是在为沈樾打圆场了。
来自往昔的声音隔着一重水,徐徐涌入耳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