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忽然觉得头疼,原来眼前的是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斟酌着,说:“沈禾,你喝醉了。”
沈小禾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又望一眼他抵住自己的手,好像听不懂。
祝枕寒还想说点什么好让沈樾认清这个事实,忽然又瞥见他胸口处的布料一阵诡异的蠕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艰难地从衣襟缝隙间挤了出来,欢快地冲他“喵”了一声。
“哦!对了。”沈樾的脑子这时候又转了起来,他欢欢喜喜地把怀里的猫儿拎了出来,“我是特地把它带来见你的,你都一年没见过它了,瞧它是不是又长大了许多?”
别人来武林大会,是踌躇满志,恨不得全身心扑在武学的钻研上。
而沈樾,却还想着把猫带上,千里迢迢带它往这栖鹤山庄走上一遭。
祝枕寒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又听沈樾抱怨道:“前几天我都没找到机会溜出来,今天终于等他们都喝醉了。”
于是祝枕寒接过小猫,小猫入怀,他感觉确实比起上次见到沉了不少。
“你也喝醉了,该找些醒酒茶来解酒才是。”
沈樾听罢,转头望了望高墙,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回去。
祝枕寒看着沈樾,望见他因为醉酒而微红的耳尖,忽然改了主意。
他想留住沈樾。
怀着这样莫名的心思,他故作矜持,轻声道:“我去给你端一碗醒酒茶吧。”
祝枕寒是试探的,没想到沈樾答应得爽快,完全没考虑过被其他人发现会怎么样。
他不敢放沈樾一个喝醉了的人呆在这里,就刻意避开了其他人,做贼似的,将沈樾引到他房间里,让他且等一等,转身就去后厨拿了一碗醒酒茶。而等到祝枕寒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却发现沈樾已经在他的床上睡得酣熟,醉成那样子,睡得倒是很安稳。
小猫被他禁锢在臂弯间,估计是挣扎无果,也睡了过去。
祝枕寒犹豫片刻,将沈樾喊醒,托着他的背脊起身,迷迷糊糊喂了醒酒茶给他,刚收回手来,沈樾就立刻倒了下去,像是鱼掉进海里,扑通一声,此后就彻底音讯全无了。
他没办法,又不能再去找间房住,担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也留下来。
房间是为一个人准备的,无榻,只有一张床。
祝枕寒小心翼翼地将沈樾连同小猫往里挪了挪,然后给一人一猫盖了被子,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外袍,睡在靠外侧的床边,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床沿上,如此和衣而眠了。
许是那句挽留过于奇怪,不像是他能够说得出口的话。
所以祝枕寒此夜过得尤为谨慎,面对睡着的沈樾,心中也再生不出坦然。
不过,当祝枕寒醒时,沈樾已经不见了,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沾了几根猫毛,枕边放着一张潦草写就的字条,上书“小师叔,我巳时还有一场比试,就先行离开啦”。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祝枕寒再度睁开眼睛。
这回并没有头疼,思绪清明如初。
他直起身子,望着手腕上的那串手链,又想到梦境中、他险些忽视的蛛丝马迹——沈樾醉着酒,拉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地看,说,你的腕节好空,该有一串手链的。
那之后,沈樾确实经常去瞧过手链,想选一条适合他的,却屡屡失望而归。
如果,沈樾将这条手链赠与他,只是为了感谢他,为了让自己的心安,又或是正巧寻到了适合他的手链,所以借此机会赠与他,而并非为了要让他们之间彻底两清呢?
原先祝枕寒是不敢想,所以不想。
可手腕上的玉石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
于是他又禁不住得寸进尺地想,这些年,沈樾可曾像他一样回忆过往事?
第15章 玉雪窍玲珑
眼见朝霞映窗,悬灯归屋,街上行人逐渐繁如星子,祝枕寒也就离开了客栈。
在这皇城,顾府实在是太过有名,所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府门外。
门前早有人相候,是个身着玄色罩衫的姑娘,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沉静,望见祝枕寒的身影,也并不意外,含笑道:“小师叔,我们主子与沈少爷等候多时了。”
祝枕寒微微惊讶,“你认得我?”
“眼下朱砂,发间玉冠,清寒似冬雪,不是刀剑宗的小师叔,又能是谁?”
侍女唇边笑意更深,侧身示意,道:“请。”
祝枕寒见她言辞如此巧妙,只字不提顾厌到底在她们面前交待过什么,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顺着侍女的动作迈过门槛,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
下盘稳重,动作滴水不漏,掌中带茧,以虎口与食指中指之间最厚。
想必是个极其擅于暗器的人。
听闻顾厌要求苛刻,府中无论侍女侍卫,皆是容貌出色,武功深厚,果真不假。
跟随侍女行至大堂之际,堂中人正用茶叶漱了口,抬眼垂眉之际,都散发着一种倦怠的冷淡,好似这世间已没他挂念的东西,也没什么东西能够入得了他那双清高的眼。
傲慢,肆意,荒诞,不近人情,这便是顾厌了。
沈樾生于千城镖局,千城镖局乃天下第一镖局,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身份不同寻常,也正是因此,他才得以结识同样家境殷实的顾厌。权贵面对平民百姓时,有意无意都会显露出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傲慢,沈樾不同,是因为沈樾幼时拜入了落雁门,他不仅是沈家的小少爷,还是一名侠客,而足不出户、未尝苦楚的顾厌才象征着大多数权贵。
玉石翡翠,视如泥沙,锦绣绸缎,弃如敝履,屏风横叠,漫如山峦。
祝枕寒曾见过顾厌出行。
只消一面,就足够他对顾厌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嫌恶。
他出行,常有百姓围观,顾厌从来是无所谓那些视线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嫉妒的还是憎恨的,他都视而不见,而围观者摩肩擦踵,拥挤非常,便将一个小少年挤到了最前面,脚下一绊,晕头转向地撞翻了屏风,连带着将好几面屏风都一并拉扯倒地。
那屏风上绣着许多明珠,他这样一摔,明珠哗啦啦落了一地,满绸的璨璨珠光。
顾厌止住脚步。
少年面容还很稚嫩,衣衫破旧,灰头土脸的,很茫然地环顾一圈四周。
紧接着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似的,吓得连忙起身,连连道歉。
顾厌眉眼漂亮,泛着一层清浅的光,肌肤细腻柔滑如温玉,仿若不沾凡俗,不说话时,就像是下凡渡劫的谪仙——然而皇城里的人将他形容成蛇蟒,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唤了侍女的名字。疏灵。
“今日果真不宜外出。”他说,“一出门,就沾了脏。”
顾厌语气平淡,面上也辨不清悲喜,就像是在陈述既定的事实罢了。
他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转身在侍女的重重庇护下打道回府,只留下一个背影,袍角上的穗子轻轻地飞扬,弧度优美,金纹所绘的云间雀鸟也依旧璀璨如初,熠熠生辉。
其他人一拥而上,哄抢地上的明珠,无人再去关注那个愣在原地的少年。
诚然,顾厌没有要他赔偿,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但就是这种忽视,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漠然,才更叫人感到绝望。
那高不可攀的府邸与破旧的草屋,分明都是人住的,却有着无法填补的云泥之别。
寻常人穷尽一生想要得到财富,想要得到地位,在此之前,最不济也想要守住那一线脆弱的尊严,在他们眼中不值得一提,并且他们很乐于若无其事地将这一切都推翻。
沈樾曾试探地问过祝枕寒,是不是不太喜欢顾厌,又问他为什么不喜欢顾厌。
祝枕寒当时并没有回答,而是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了过去。
从何说起?家境吗,地位吗,性情吗,他想,这些不必说,不必让沈樾感到为难。
而且,为数不多与顾厌交谈的一次,他也能感觉到,顾厌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一念至此,祝枕寒敛去眼底情绪,唤道:“顾老板。”
顾厌拭去唇边水迹,声音轻轻的,回道:“小师叔。”
堂中不见沈樾踪影,顾厌难得解释道:“沈禾不小心打翻茶杯,换衣服去了。”
祝枕寒问:“他没有烫着吧?”
“没有。”顾厌道,“疏灵,替小师叔看座。”
被唤作疏灵的玄色罩衫侍女应声上前,引着祝枕寒坐到距离顾厌稍近的位子上。
而顾厌和祝枕寒中间空出来的那个位子,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留给沈樾的。
待祝枕寒落座之后,顾厌忽然开口说道:“自两年半之前的武林大会,念柳出鞘一剑定风波,此后江湖上彻底无人质疑你小师叔的身份,再有不满,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出口......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刀剑宗,你应该都过得很安稳吧。”
他语气淡淡,让祝枕寒摸不准这话到底有何用意。
而且,顾厌不像是那种会特地了解这些事情的性子,说出“一剑定风波”这种话的时候违和感更甚,在这种时候问起那件事,是想要借机嘲弄他,还是在找话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