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怎么会来找自己?
祝枕寒放慢脚步,仔细看了一阵,发觉胥轻歌似乎有些焦躁迟疑。
莫非是因为沈樾而来的?还是掌门的想法有所变化?
但如果真是如此,也该由胥沉鱼告知,犯不着兴师动众,让胥轻歌亲自出马。
难道是为了落雁门和刀剑宗之间的结盟而来?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如果是为了这件事,当初在大殿中的时候诸位掌事就该将他留下来细谈。
思绪百转之间,祝枕寒已经迈出了一步,唤道:“胥前辈,是来找我的吗?”
以胥轻歌的武功,祝枕寒靠近的瞬间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不过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祝枕寒想,胥轻歌大约还没敲门,以为他在房里,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才格外吃惊。
胥轻歌摸了摸鼻尖,好似有点尴尬,“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这般故作姿态,反而使祝枕寒心头疑惑更深,“是和沈樾有关的事吗?”
胥轻歌闻言,莫名其妙地望了祝枕寒一眼,“和小禾苗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在好端端地抄书吗?”
祝枕寒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又问:“那么,前辈来找我是为了刀剑宗吗?”
果然,胥轻歌的神色又有变化,迟疑半晌,其间揉乱了额前碎发、拨了几次腰间酒葫芦、甩了甩腕上的那枚旧铜钱,压低声音,问道:“你师父她......近来如何?”
竟是问师父的事?
祝枕寒更摸不透眼前的剑仙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如实答道:“师父她没什么变化,仍然一心扑在剑法上,不问世事。”
“唉!”胥轻歌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要问你这个......别的还有什么吗?”
别的?祝枕寒更是茫然。
江湖中,位列名次的剑客,有七个。
剑仙胥轻歌,剑痴江蓠,剑情花蕴,剑心宋渡卿,剑儒温展行,剑狂方岐生,剑魔常锦煜。这其中,有三个是正道的,一个中立,一个弃武从文,还有两个是魔教的。
在祝枕寒的印象中,胥轻歌也只有在剑道上与江蓠沾得上一点儿关系。
然而祝枕寒答了话之后,胥轻歌却问他“别的还有什么吗”,他是想问什么?
大抵是发觉他的神色越来越不解,眼前的剑仙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之后,示意祝枕寒上前,他上前两步,便听到胥轻歌问道:“比如,你师父可曾提及过我的事情啊?”
祝枕寒答道:“应该是没有的。”
胥轻歌大失所望,“真的?”
祝枕寒又仔细从记忆中搜刮了一阵,最终摇了摇头,道:“前辈兴许有所耳闻,我师父向来记不得别人的长相和姓名,纵使偶有提及,也只是说过您的那柄剑还不错。”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胥轻歌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找了个理由就要走。
祝枕寒连忙喊住他:“前辈。”
胥轻歌因为刚刚问完话,对祝枕寒的态度也宽容许多,转头问道:“怎么?”
他问:“落雁门向刀剑宗提出各派一名弟子修鸳鸯剑法一事,究竟是谁提出的?”
胥轻歌眼中涌现玩味的神色,语气也戏谑起来,“哦?小师叔何出此言?”
“落雁门与刀剑宗积怨已久,诸位前辈的观念并非一朝一日能够改变的。”祝枕寒看着他,说道,“尤其是要向刀剑宗表现出交好的态度,成为先低头的那一个,不说贵门派的掌门连同掌事不愿意,即使换作我宗门的掌门与长老,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听闻江蓠门下三十七弟子,个个随她性子,厌倦世事,怠于人际交情,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胥轻歌语带赞许,这才认真打量了祝枕寒一番,很随意地拍了怕他的肩,说道,“你说得不错。老一辈的观念根深蒂固,能够做出此番革新的,唯有年轻人。”
祝枕寒追问道:“那么——”
胥轻歌却摆了摆手,没有听他后半句话,踏着歌声走了。
随着那断断续续的渔人晚歌徐徐传入耳中的,还有一句话。
“这是我那侄女,胥沉鱼决定的事。”他轻飘飘说道,“就连父亲、小叔都不敢去做的事情,她敢去做,也不惧流言蜚语,倘若你真心有意了解此事,便去问她吧。”
第10章 遥知未眠月
祝枕寒回屋照镜,细毫笔尖在眼下掠过,重新勾勒出弧度轻扬的朱砂。
他幼时常梦游,家中亲戚说是“撞邪了”,于是寻了个道士,赠予符纸,眉心落下一点朱砂,用以辟邪镇魂。后来,不知是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还是这符纸与朱砂真的起了作用,这种事情逐渐没有再发生了,虽然符纸风化碎去,倒是画朱砂的习惯还在。
世人求卦问卦,大抵是图个心理上的慰藉。
至于所谓怪力乱神,信与不信,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搁下笔,静静地琢磨着胥轻歌方才走时说的那番话。
祝枕寒先前就有所猜测,所以当胥轻歌亲口承认时,他并没有太惊讶。
胥沉鱼是胥家长女,落雁门未来的掌权人,兼有谨小慎微和雷厉风行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如果落雁门向刀剑宗示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提议,那么,鸳鸯剑法一事全权交由沈樾来决定,以及第二日她亲自来见自己的举动,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落雁门的掌门与众掌事,恐怕并不认可此事。
所以被派去刀剑宗的都是落雁门弟子,如此重大的场合,连一位掌事也未在场。
而祝枕寒步入山门之时,引来众多弟子围观,说明落雁门内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宗门向刀剑宗示好,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意见尚未达成一致,有意压下谣言,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出来的秘密实在太多,为了不引起恐慌,于是营造了欣欣向荣的浮景。
胥沉鱼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小师叔远道而来,昨日宗门几位掌事琐事缠身,便只好叫沈樾来迎你,希望他没有冒犯了你才好。”
琐事缠身是假,意见不合是真。
落雁门一位掌门,八位掌事,若非得到了掌门的默许,胥沉鱼是断不可能派人前往刀剑宗的,至于胥轻歌的态度,则是暧昧不清,大抵不赞成也不反对,剩下的那七位掌事中,必定有人对此事心怀不满,宁愿落雁门就此溯行,也不愿屈尊纡贵去求刀剑宗。
等到刀剑宗接下鸳鸯剑谱,祝枕寒来到落雁门,一切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其间又有胥沉鱼的不懈努力,软硬兼施,这八位掌事才不得不认清事实,达成了意见一致。
这段时间并未见到胥沉鱼的身影,祝枕寒想,应该是去忙碌山门闭合的事情了。
他慢腾腾地整理思绪,耳畔忽然响起了沈樾曾说过的一句话。
“我师姐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这么说道,“十年前,名动临安,却溃于此生唯一的失手,因此未能跻身于江湖剑客排行之中,常人大多为此一蹶不振,她却不然,还来安慰哭得一塌糊涂的我,我问她为何不难过,她告诉我,她要做的事可不仅限于此。”
“那是除却剑招以外,更有意义的事。”
十年倏忽而过,敛去锋芒,封剑入鞘,却并非甘心就此沦为平庸。
祝枕寒知道,不消三年五载,此事过后,掌门必定会让位给胥沉鱼。
胥轻歌说,老一辈的观念根深蒂固,能够做出此番革新的,唯有年轻人。
成则一举震惊江湖,败则就此触礁沉底,他想,这就是胥沉鱼鲜少展露的矜傲。
祝枕寒心中有了思量,俯于桌案,提笔蘸墨,用了整整五页纸,书一封信,待墨迹干却,就将这封信和写给池融等人及友人的信区分开来,妥帖地折好之后,放入怀中。
估摸着半个时辰也该到了,他收好信后,便起身出门,去寻沈樾。
星月高照,黑暗的房间寂静,只听得到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沈樾睡得太熟,就像是被周公闷头一棒敲晕过去,毫无警觉,连祝枕寒进屋的动静也没听见,很安稳地睡着,手里抓着被子一角,借着如水月光,祝枕寒望见他睫毛轻轻扇动,吹碎一片小小的影。
像沈樾这般的少年人,体温似乎总是烫的,热乎乎的,如同新鲜出炉的松糕。
他热得额上渗出薄汗,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踢开身上的被子,整个人裹得像粽子,一层又一层,越缠越紧,越缠越热,祝枕寒试着伸手过去将被子扯开,被沈樾一巴掌拍开,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这是我的东西,你别想抢”,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祝枕寒倾身,用袖子轻拭沈樾脸上的汗。
许是嗅到了清冷的香气,沈樾并没有躲,待到祝枕寒擦拭干净之时,他突然以饿虎扑食的架势抓住袖子不肯松手,连被子也不要了,几番拉锯,祝枕寒也不敢使劲,怕弄醒了沈樾——虽然看这样子,大约是醒不了的。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外衣脱下来给他。
沈樾和衣一裹,嘿嘿两声,笑得很可恶:“这个好,这个更好。”
一床被子,换一件衣服,也不知道沈樾梦见了什么,才会觉得这种买卖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