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我想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沈樾又不是树,他是禾苗。”
“我猜我说这些没用,所以我还是不劝你了,不过你得知道我说过了。”
此后,话锋一转,又写:“落雁门得此鸳鸯剑谱,不去找门内弟子,却偏偏去寻了老对手刀剑宗,我觉得你应该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惜你走得匆匆,没来得及打听。”
“我向来宽于待你,便告诉你:近年来胥家渐渐不如往日,落雁门上下弟子甚多,牵扯世家势力,故而开销巨大,入不敷出,落雁门几任掌门又从不明确偏向哪方,即使一些门派有意攀附,也对此视而不见,而温家倒后,其他门派便将目光转向胥家,虎视眈眈,只等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至此倾覆。你若细心观察,大约能注意到最近落雁门山门常闭,是因为周遭流寇侵袭,说的是流寇,实际上,却有许多门派的人混迹其中,借机窥探。临安双璧,如今该是刀剑宗独大,而落雁门,早已担不上这个名头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落雁门这一举动,是不得已而向同在临安的刀剑宗示好。”
他在信的末尾,十分恶趣味的,写道:“小师叔,你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刀剑宗会看在江蓠的面子上为落雁门提供帮助。
不接受,就是放任落雁门在这洪流般汹涌的江湖中,逆流触礁。
第9章 谁解其中味
祝枕寒沉吟片刻,手腕下沉,火苗触到信纸,立刻汹涌肆意地燃了起来。
“展信佳,见字如晤。”他提笔蘸墨,狼毫淌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说来,我已是一年多没见过你了,你既然寄信来,大约是扬州那边的事情圆满解决了吧。”
“至于我前往落雁门一事,的确属实;而落雁门的山门常闭,也确有此事。你向来神通广大,却总是不愿意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我便不问你为何知晓这些事情了。”
祝枕寒低眉想了想,并没有将沈樾的事情写上去。
沈樾不喜欢他这个朋友,就像他这个朋友也对沈樾没什么好感一样。
尽管两人从未真正意义上的见过面,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喜欢或是不喜欢,大抵只在一念之差,沈樾自己都说他们大概是天生八字不合,他朋友听后,难得赞同。
他稍一停顿,笔尖墨迹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暗色。
如此,这张纸也就用不成了,祝枕寒翻遍了柜子也没翻出第二张纸来,只好将它折起来收好,等着下回见到沈樾的时候向他讨几张——不过,这会不会勾起他伤心事?
事实证明,倒也没有。
沈樾根本顾不得去细想自己这里纸多是诸位掌事为了方便他抄那一百零七卷书,特地叫人给他送来的,他满脑子只有抄书、抄书和抄书,听到祝枕寒的话,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来,从厚厚一叠纸里抽出一张给他,然后继续埋头苦抄。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的时候,祝枕寒来探望沈樾,顺便将门外的饭菜端进来给他,免得凉了。
结果当他看到沈樾的时候,吓了一跳。
沈樾眼下一片青紫,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连衣袖浸进墨汁里了都毫无察觉。
祝枕寒那双持剑的、被江蓠夸过稳的手颤了颤,放下碗碟,喊道:“沈公子?”
沈樾没应,手上不停,熟练地翻页,蘸墨,继续抄写。
祝枕寒又唤道:“沈樾?”
沈樾眼皮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
饭菜就放在他面前,他完全视而不见,祝枕寒觉得他甚至能拿墨汁当水喝。
瞧这样子,大约是两天一夜未睡,再环顾四周,角落的凳子上还放着中午的饭菜。
祝枕寒微微皱眉,俯下身子,尽量平视沈樾,“......禾禾。”
沈樾这才懵懵懂懂的转过头来,满是茫然地看向祝枕寒,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歪着头端详了一阵,然后他指缝中那杆笔掉了下去,在宣纸的右下角画了道弯折扭曲的长线,又溅落几滴在桌案上,最后顺势掉进他怀里,将布料画得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他满不在乎,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探过去,直到指尖触及祝枕寒眼下的朱砂。
随后,沿着那条鱼尾似的弧线,轻轻巧巧的一勾勒,留下污秽的墨印,止于眼角。
他声音是软的,尾音扬着:“哦——是小师叔。”
祝枕寒觉得沈樾恐怕是抄书抄糊涂了。
糊涂到忘记他们早就在两年前不欢而散的事情了。
但是祝枕寒没躲,任由沈樾在他脸上鬼画桃符式乱蹭,说:“你该休息了。”
沈樾恍然,手一下子缩了回去,慌慌张张把笔捞了起来,“对,我还得抄书。”
简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
祝枕寒心一狠,直起身子,从沈樾手中夺走那杆笔,垂眼看沈樾时,看到他一脸不知所措,就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又好像自己夺走的不是一杆笔,而是他的招风剑。
他问:“沈樾,你多久没睡过觉了?”
沈樾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思考,迟疑道:“从回来开始就没睡过?”
祝枕寒闭上眼睛,极力平复呼吸,轻声哄道:“现在去吃饭,然后睡觉。”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触碰到了沈樾的哪根神经,原本乖巧听话的小孩一下子炸了,就像是冬眠被吵醒的小老虎,恢复了之前脾气又倔又坏的样子,“我算过了!以我现在的速度,三天三夜就能抄完这一百零七卷,绝不会耽搁练剑的,你放心,不拖你后腿。”
祝枕寒忽然笑了一下。
沈樾定定地看着他。
望见他眉眼含着冰冷的笑意,说道:“三天后,以你这副模样如何练剑?”
沈樾说:“你别瞧不起人。”
祝枕寒问:“你记得住剑招吗?”
沈樾声音有点虚,“当然。”
祝枕寒又问:“你承得起男剑吗?你能引导我吗?”
沈樾没吭声了。
祝枕寒把毛笔放回笔架上,放缓神色,重复了一遍:“去吃饭,然后睡觉。”
沈樾的气焰彻底消了,小声说道:“可时间不够了,要是咱们没有成功将那三式练得娴熟,你就得被掌门一纸书遣返刀剑宗了,我也得......和别人修鸳鸯剑法了。”
祝枕寒听到“咱们”二字的时候,心绪微动。
他原本就不是很生气,沈樾这番话,更叫他半点不满也生不出来了。
“也不差这一时。”祝枕寒说。
沈樾终于妥协了。
他在祝枕寒的注视下,先起身去吃了饭,原本不怎么觉得饿,真当饭菜入口之际才觉得饥肠辘辘,颇有点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若不是祝枕寒递水,他可能会当场噎死。
等沈樾吃饱喝足,草草地收整之后,祝枕寒又催促他去休息。
好不容易用“过半个时辰就喊醒你”之类的话将沈樾哄上床,正要为他掖好被角之际,小孩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冒出个脑袋来,宛如雨后冒头的小小春笋,眼中带着促狭的、狡黠的笑意,嘴角轻巧地一翘,问道:“小师叔,你方才唤我什么?”
祝枕寒起先一怔,尔后又想起来,自己之前确实是喊了沈樾的小名。
他为沈樾掖被角的动作一僵,连无意间轻掠过他发梢的指尖都变得滚烫,状似若无其事地压下被角,收回手来,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指蜷缩,抵在唇下,闷声清了清嗓子。
“口不择言。”
他说。
沈樾说:“哦。不是关心则乱?”
祝枕寒起身就要走。
抬手欲拉床帘之际,沈樾又千叮咛万嘱咐道:“半个时辰之后一定喊醒我。”
祝枕寒垂眉观他,说“好”,沈樾亦是抬眼端详,瞧见他眼下朱砂殷红,莫名想到这个人若是红了眼眶,旁人大抵也是看不出来的。刚胡思乱想了几秒钟,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定睛一看,祝枕寒脸上的污渍,不正是自己方才用满是墨迹的手蹭的吗?
他忍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朝祝枕寒比划了一下,“等会儿去洗洗脸。”
等祝枕寒收拾好碗筷出去了,刚回身关上门,就听到门内传出沈樾放肆的笑声。
他难得笑这么开心,祝枕寒无奈地想,只是因为自己脸上被蹭了墨汁儿吗?
直到洗脸的时候,照着水面,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沈樾会是那般反应:水中倒映出的少年,神色肃肃,眉盛寒山,眼照冰河,然而脸上却蹭满了黑印子,尤其是眼下的朱砂被抹得散乱,不像是什么刀剑宗不苟言笑的小师叔,倒像是生在那巴蜀之地的食铁兽。
水中少年忍俊不禁,唇边多了一抹笑意,牵引着眉眼弯弯,融尽冰河寒山。
洗掉脸上的痕迹,清理好碗筷,祝枕寒从后厨出来,正准备回一趟住所,远远的,就瞧见自己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衣襟微敞,长发散乱,腰间挂着酒葫芦,背负一剑,名为“将进酒”,正是胥轻歌。都说叔侄同貌,掌门向来神情端庄,胥沉鱼的长相自然而然就与这个脸上常常带笑的小叔更像了,皆是眉目温润,面庞承桃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