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是第二声“薛摇枝”,第三声......她喊了好多遍。
房内起先没有动静,当赫铃喊得嗓子都快哑的时候,薛摇枝打开了窗户。
大抵不是被她的诚意所打动,而是发现有她在,自己没办法静下心继续看书。
薛摇枝好平静,好从容,好冷酷无情,淡淡地问:“为什么一直喊我?”
真正看到薛摇枝的时候,心头那种酸涩的情绪,伤心的、委屈的、悔恨的,一并涌了上来,赫铃怔怔地盯了薛摇枝一阵,忽然遏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到喘不过气,只能用手捂住嘴,蹲下身子,肩膀一颤一颤的抽搐着,就这样了,还要断断续续地指责薛摇枝的不是,说她什么也不肯告诉自己,又连声道歉,说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些察觉呢。
薛摇枝大概也是头一次看见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
她的神色变了,从平静变成了茫然,又变成了惊慌,取出手帕递给赫铃擦眼泪。
当赫铃终于止住眼泪的时候,已经哭得有些麻木了,呆呆地靠在薛摇枝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屋,总之是进来了,薛摇枝也不可能因为她不哭了就把她赶出去,赫铃反应了一阵子,再也不想隐瞒,从头到尾将所有事情向薛摇枝解释清楚。
薛摇枝依旧静静听着,好像赫铃所说的那些都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赫铃说完之后,追问道:“那是真的吗?”
薛摇枝反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赫铃说:“我觉得不是,你当时还很小。”
薛摇枝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房梁,眼神却飘忽,像是在盯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她说:“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发生过。”
对,毕竟薛摇枝那时候年纪还很小,记忆有所残缺也是正常的。
赫铃说:“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说明它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发生过的呀!”
薛摇枝摇摇头,说道:“但是姚渡剑是这样说的。他说,如果没有我,薛皎然就不会死,我是刽子手,是浴血而生的怪物,我从血与恨中来,注定也是要背负血与恨度过这一生的。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所以我想那或许是真的......可真假又有什么区别?”
她口中的“姚渡剑”、“薛皎然”,对她来说很陌生,很遥远。
赫铃斟酌着用词,极力想要劝薛摇枝,“不对,知道真相是有意义的。”
“无论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薛摇枝收回了视线,望向赫铃,“如果是真的,便没有分别;如果是假的,他们也不会向我道歉。”
赫铃拉住薛摇枝的手,说道:“你说得没错,别人的态度或许不会因此变化,但是真相对你而言是有意义的,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什么吗?”
薛摇枝终于在赫铃面前败下阵来。
她沉默了。
因为她确实有那么许多个瞬间想要了解真相。
赫铃说:“我听说部落里的萨满可以让人想起前世的记忆——虽然我觉得前世的记忆恐怕是很困难,但是他应该能让你想起小时候的记忆,有些人脑袋受伤失忆了,都是找他帮忙呢,薛摇枝,你要不要试一试?”她是询问的语气,但是却坚定得不容反驳。
这是赫铃的第三次郑重其事的邀请。
薛摇枝也没能拒绝她。
在她们之间,在漫漫人生长河中,薛摇枝总是知道什么是关键的决定。
......
“那之后,我和薛摇枝都花了许多工夫,大约一个月后,萨满终于受不了我们的软磨硬泡,答应了下来。”赫铃说道,“那日我在帐外等候,只有薛摇枝进去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终于出来了。很难形容她当时的神色,我问了许多次,她才告诉我。”
“当年的真相,其实也并不难猜。”她叹息道,“薛姨和姚叔虽然身上有干粮,每次也都是等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吃的,但是他们在黄沙隘口呆了太久,而薛摇枝突如其来的降生,更让他们的境遇雪上加霜。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需要精心喂养,可他们那时能够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薛姨喂养了薛摇枝一段时间,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
薛皎然只能混着自己的血,将嚼碎的干粮喂给薛摇枝。
到后来,连干粮也所剩无几,她只能不断地在身上增添新的伤口。
这种现状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崩塌的,薛皎然自己恐怕也很清楚,她和姚渡剑吵了许多的架,他们这辈子或许也没有吵过这么多架,却在黄沙隘口之中将其吵得干干净净。
某次冷战后,姚渡剑不欲浪费口舌,起身继续去探寻摸索隘口中的机关。
薛皎然照旧给哭泣的薛摇枝喂养,她手臂上的道道伤痕已经挤不出血了,几近溃烂浮肿,于是她只好狠着心,割断了手腕的血管,薛摇枝嗅到了血腥味,便凑过来吮吸。
她好饿。
她太饿了。
姚渡剑回来的时候,薛皎然已经没了气息。
薛摇枝伏在她的伤口上,贪婪地喝着新鲜的血液,直到她死。
薛皎然竟然没有阻止薛摇枝,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很安静地抱着她。
她用手在地上一点点划出痕迹:分食我。
......姚渡剑只带回了她的狼牙。
薛皎然的血肉被姚渡剑和薛摇枝带走了,但那并不是生的希望,而是罪的枷锁,从此就附加在她丈夫与女儿的灵魂上,令他们两个行走在这世间的每一刻都会感到疼痛。
他们都同等地恨着对方,并且更加恨自己。
姚渡剑说,如果没有薛摇枝,薛皎然就不会死。
五十年后的薛摇枝在客栈掌柜夫人的面前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至少在自己应不应该存活于世这一点,她和姚渡剑难得达成了共识。
第94章 人事竟糠秕
“那不是你的错。”赫铃告诉薛摇枝,“那是薛姨做出的决定,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会如何,但是她并没有阻止你,因为她希望你和姚叔都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走出黄沙隘口迎接阳光。互相怨恨,互相厌恶,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见薛摇枝怔怔的,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这个事实让赫铃十分震撼,毕竟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薛摇枝的年纪比她更小,又是当事人,受到的震撼只会比她多——赫铃将薛摇枝送回家里,让她好好静下来想一想,然后赫铃就回到了家。这一夜,她感觉嗓子干涩滚烫,难以入睡。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赫铃就忍不住去找了薛摇枝。
她越想,越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放心不下这个孤僻的小姑娘。
但是薛摇枝的门前落了锁,无论赫铃怎么呼喊,门内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坐在那里等了许久,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薛摇枝走了。赫铃四处询问,最后终于从一个老人口中知晓,他偶然瞧见薛摇枝在天亮之前、夜色深沉之际就已离开了璆娑。
薛摇枝孤身一人,又不常出远门。
她能去哪里?她又想去哪里?
赫铃想不出来,思绪很乱,脑袋嗡嗡地发疼。
薛摇枝不告而别,是怕她做什么傻事吗?赫铃又惊又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邻居的院墙之下,她和薛摇枝第一次交谈的地方。本来是下意识的举动,却还真叫赫铃从墙角的缝隙间找到了字条,那显然是薛摇枝的字迹,冷淡娟秀,写道:赫铃,我回黄沙隘口了,不用来寻我,也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不会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的,很快就会回来。
赫铃拿着字条,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即使薛摇枝不说,她也不打算将这些告诉自己的父母。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总是能够很轻易地就划分出阵营。赫铃认为,她的父母即使知道那些传言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是懦弱;她的同窗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传言并对薛摇枝恶语相向,是盲从;唯独她做的才是正确的事,只要真相还存在一日,就是有意义的,她帮助薛摇枝认清了自己,薛摇枝让她不会再因为沸沸扬扬的传言而犹疑。
赫铃起初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薛摇枝离开璆娑的秘密。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除了她以外,也不会有人在意薛摇枝,因为薛摇枝平日里本来就很少出门,再加上和她有来往的人少之又少,赫铃一顿搪塞也就都糊弄过去了。
她就这样一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现状,一边等着薛摇枝的归来。
尽管薛摇枝说自己不会在黄沙隘口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但是璆娑部落毕竟距离黄沙隘口还有很长一段的行程,所以,大约一个月后,薛摇枝才再次出现在了赫铃的面前。她的皮肤被日光晒黑,被风沙吹得粗糙,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她的眼神也因这场旅途变得坚定,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境之后终于醒过来的清明,薛摇枝的话还是不多,不过,她如今学会了主动向赫铃分享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