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元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严鹤仪的命令,严鹤仪又瞧了他一眼,招了招手:“过来吃面。”
元溪走到灶台边儿,端起了那碗面,又拧着眉放下了,太烫。
严鹤仪明白他的意思,指了指灶台旁边儿的木头凳子:“就在这儿吃。”
往日里,严鹤仪总说吃饭就要在吃饭的地方,趴在厨房灶台上吃东西不像话,这一回,他也管不了那些规矩了,厨房里烧了火,比正屋要暖,出来进去的,容易伤风。
元溪咧着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带着尖角儿的四颗小虎牙,然后乖乖坐下,把碗往严鹤仪那里推了推。
“我不饿,你吃吧。”严鹤仪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却又兀自自责起来,觉得自己的话生硬了些,又补了一句,叫了声「元溪」。
元溪这才揽过面碗狼吞虎咽起来,热腾腾的蒸汽一熏,眼泪又落了下来。
严鹤仪听见吸鼻涕的声音,赶紧拿出个帕子,捏着元溪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给他擦了擦淌出来的清鼻涕。
元溪冲着他笑,傻乎乎的,一个透明的鼻涕泡儿又冒了出来,严鹤仪的手停滞一瞬,突然叉着腰笑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笑了一会儿,气氛似乎没那么僵了,元溪仰头去抓严鹤仪的手,严鹤仪反手捏了他的手一下,“汤也喝了,暖暖身子。”
“嗯,”元溪点头,把面汤喝得见了底。
看着严鹤仪收拾好厨房,元溪大着胆子伸了手,让严鹤仪抱他,严鹤仪勾了勾嘴角,抓住一只手,领着他进了正屋。
那个大布兜子在正屋地上放着,上头睡了个哼哼唧唧的团子。
严鹤仪轻轻把布兜从团子身下抽出来,团子睁了睁眼,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打开一瞧,里头是那个装着紫竹笔的木盒子、平安玉牌、一把碎银子,以及皱成一团的画像,似乎还有一些干巴巴的馒头碎。
“你倒是周全,提前问我要这么个兜子。”
“我...试了试弄包袱,”元溪低头捏着手指,“不会包,布兜子方便,盛得也多些。”
严鹤仪无奈地笑了笑,把布兜子搁在桌子上,拉着元溪的手走进里间儿,示意他钻被窝儿。
严鹤仪跟着上了床,没说话,把胳膊伸出去了,元溪明白,忙不迭地把脑袋枕在了上头。
这是,不生气了?
元溪朝他身上凑了凑,开始解释:“哥哥,其实我是......”
“北人?”
“是,”元溪有点儿吃惊,“哥哥怎么知道的?”
“以为镇上要抓的人是自己,所以跑了?”
元溪点了点头。
“瞧见镇上贴的通缉画像,又听说了通商的消息,所以回来?”
元溪又点了点头。
严鹤仪把他往自己这里搂了搂,“你家里,也是经商?父亲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儿?”
“不是,”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阿爹在朝为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都有官职。”
元溪出神地想了想,继续道:“几个皇子争位,当官儿的都得站队,阿爹同两个兄长都是四皇子那一派的,争来争去,四皇子倒了,两个兄长入狱,莫名其妙死在了牢里。”
“元溪。”严鹤仪轻声唤他。
“无事,哥哥。”元溪把脸往严鹤仪颈窝儿里凑,“得势的是三皇子,他最为狠辣果决,阿爹说他必会赶尽杀绝,果然,晚上便在府里发现了暗探的踪迹,阿爹赶紧让我们收拾了细软,一家人逃了出来。”
“三皇子的人仍追了上来,带着的私兵都陆续被杀了,韩朋一直护着我跟爹娘,阴差阳错进了南国,扮作普通商人,却又遇见了山匪,爹娘死了,韩朋带着我一直跑,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了。”
“当时哥哥救了我,对我好,我便不想走了,想赖着哥哥,”元溪垂着眸子,“怎么说,起先都是存了利用哥哥的心思,前几日听说镇上抓人,以为是借着商人的名头抓我们,便跑了。”
“我...配不上哥哥的好。”
“别说傻话,”严鹤仪道,“若真是抓你,我们一起逃。”
“不用逃了,哥哥,”元溪握住了严鹤仪的手,“镇上说,上位的是个仁慈的皇子,胖胖的,那是二皇子,平日里不争不抢,同大哥又有交情,便是派人来寻,那也是接我回去享福的。”
严鹤仪戳了戳他的鼻子,认真地问道:“若是这样,你去不去?”
“我同哥哥在一块儿,哥哥去我便去。”
“以后再不跑了?”
“不跑了,”元溪哽咽了一下,眼泪又出来了,“哥哥,我知道错了。”
严鹤仪把人紧紧搂住,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语气里是浓得腻人的温柔,“元溪,我没怪你,怪的是我自己,怪我没觉察到你的担忧,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我这个人别扭,喜欢什么东西,仿佛生怕人家看出来,便会以此笑话我似的,从来不敢承认,”严鹤仪低下头,在元溪头发上亲了亲,“元溪,不管你是山上掉下来的野人,还是别国逃过来的贵人,你永远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元溪抬起脑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一个长长的吻,混着眼泪,两个人似乎融成了一个,严鹤仪给元溪擦干净脸,笑着打趣他,“不怕我真的生气,不让你进门么?”
“怕,又不怕,”元溪把嘴唇往严鹤仪脸上凑,“反正我脸皮厚,哥哥若是不让我进门,我便一直在门口坐着,死缠烂打,癞皮狗似的缠着你。”
“若我另寻了夫郎呢?”
“那......”元溪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便日日在你们窗外唱曲儿,唱铡美案,唱崔君瑞,唱鸳鸯灯,他一出来,我便让团子咬他。”
“明明是你抛下我跑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严鹤仪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确实,团子同你是一伙儿的,我只好臣服于你们俩的淫威,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元溪这才敢同他撒娇,“哥哥,你今日吓着我了。”
“那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元溪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凑。
过了许久,怀中人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累着了,有轻轻的鼾声。
严鹤仪小心翼翼地给他拢了拢脸上垂下来的头发,缓缓低头,嘴唇在他额头上贴了许久。
天已经蒙蒙亮了,严鹤仪轻手轻脚地起身,拿了香油瓶子来,用指尖儿轻轻涂在了元溪嘴唇上。
在外头被风吹了这些天,应当也吃不着什么汤水,嘴唇起了皮,裂了两条渗血的缝儿。
元溪刚进屋,严鹤仪便注意到了。
香油涂上,油润润的,味道又馋人,元溪在梦里砸砸嘴,脸上带了笑。
第81章 炖豆腐
一大早, 狗娃就在院门口嗷嗷直叫唤,带着一帮孩子把元溪拉出去了,说是去村口坡上玩雪。
晌午, 元溪蹦跳着回来,一进院儿, 就听见屋里热闹得很, 进去一瞧,正好瞧见了丰哥儿, 就是在周婶家住着的那个,成亲的时候见过。
那哥儿白面桃腮,细长条的一双凤眼, 鼻侧有颗红痣,头发也油亮,微微含着胸坐在高凳子上,满眼的羞怯, 虽不算什么让人瞧了心惊的绝色,倒也干净清爽, 很舒服的长相。
元溪低头打量着自己,雪地里滚了一圈儿,长袄子的边儿湿着,刚买没几日的棉鞋沾了泥水,头上的髻也散了, 发尾湿答答垂在肩上,束发的绸布被他随手塞进了腰带里。
同这个哥儿相比, 自己跟个不听话的熊孩子似的, 整日上蹿下跳, 哪里像是成了亲的人。
顾大妈先开了口, 抓着他的手在炭盆儿上烤,“可怜见儿的,这又是跑哪儿疯了,手这样冰?”
元溪有些不好意思,任由顾大妈抓着自己的手,“同狗娃他们去村头山坡上玩雪了......”
狗娃的娘也在,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瓜子儿,“狗娃身上穿没穿褂子,枣红色束袖的那个?”
“没。”元溪脱口而出,继而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众人哄然笑起来,赵大娘轻轻拍了拍周婶的手,“晚上回去有人要挨揍咯。”
“狗娃他娘,你那脾气也忒大了,”周婶用手去够滚到桌子上的一粒瓜子仁儿,“有话好好说,别老是动手,孩子嘛,玩起来就不管不顾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婶子,你是不知道,”狗娃的娘似是有无数话要说,“我家这个,同别的都不一样,那是混世魔王转世,说什么也都不管用。”
“他身上那件袄子是前几日刚做的,用的最好的棉花,这孩子哪里都钻,半天就得破,早上我瞧着,袖口都脱线了,”狗娃的娘在自己衣服上比划着,“肩膀上也开了个口子,我就说,你把这褂子穿上,护着点儿袄子,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最后巴掌扬起来,才撅着个嘴穿上,谁知道一不在跟前儿,又给我悄悄脱了。”
元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微微低下头,看着炭盆儿里噼里啪啦的火星子,顾大妈似乎是察觉了,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头。
周婶跟着笑,“我家子渔小时候也这样,他同狗娃不一样,他是娇气,你可听说过谁家孩子吃面条要放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