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元溪仍在镇上,严鹤仪欢喜了许多,这几日跟丢了魂儿似的,澡都没顾得上洗,便烧了一盆热水,仔细洗了一番。
折腾到子时,严鹤仪又披着袄子瞧了瞧院门,见正大开着,这才转身回了屋。
上床钻进被窝儿,严鹤仪也不指望自己马上能入睡,便拿了一本书,就着高处的烛光随手翻着。
外头似乎是起了风,院门响了一下,严鹤仪抬头愣了愣神,突然听见一句飘忽的「哥哥」。
这几日,他总是能听见元溪唤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揉了揉眼睛,试图把这缠人的幻觉驱散。
“哥哥——”
又是一声,虽然微弱,却真切得很,似乎能听出来,说这话的人因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冷,嗓子有些发紧。
严鹤仪的胸口剧烈跳动起来,他把书扔掉,翻身下床,趿拉上鞋便出了门。
外头刮着风,严鹤仪只穿了一身里衣,不自觉地抱住肩膀摩挲着。
应当是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窗边儿一个人影怯生生地朝他走过来,及到近处,又轻轻唤了声「哥哥」。
严鹤仪往脸上抹了抹,把不知什么时候淌出来的眼泪擦掉,怔怔地瞧着眼前的人。
团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绕着元溪的脚热络地蹿着,嘴里「呜呜呜」乱叫。
狗狗闹腾着,两个人相顾无言,皆静静地立在原处。
元溪衣衫破烂,脸上似乎还沾了泥,怀里抱着那个大布兜子,瘪瘪的,应当是把馒头都吃完了。
过了一会儿,严鹤仪才缓缓开口:“舍得回来了?”
元溪见严鹤仪理自己,似乎是放了心,嘴巴一撇,用一种故作沙哑的声音道:“哥哥,冷。”
严鹤仪登时心便软了半截儿,他朝自己胳膊上捏了一把,生硬地道:“哥哥划掉了。”
元溪半懂不懂,又试探着唤了声「相公」。
“相公也划掉了,叫严鹤仪。”
元溪瞬间便明白了,抬着眸子直勾勾盯着严鹤仪,脚上一点点蹭过来,腆着脸往严鹤仪怀里钻。
严鹤仪躲开他,也不说话,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把元溪关在了门外。
团子赶紧跑过去,用力往上跳,用爪子不停地挠着门板。
第79章 药
晚上亥时刚过, 天便阴沉下来了,风先是怒吼,然后慢慢停下来, 严鹤仪在院子里站了站,知道这是要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早, 没什么征兆, 似乎前一阵儿还热着,呼啦一下子便入冬了。
元溪在窗户外头喊他的时候, 子时已经过半,正好是立冬。
平安村除了这间小院儿,便没有燃着灯烛的人家了, 这雪也许四更下,也许五更下,总之熟睡的人应当是不知道的,只会在晨起推开门窗的时候, 才骤然发觉天地白茫茫了。
不过,元溪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严鹤仪也知道。
床边儿高高的柜子上立着一个黄铜烛台, 年岁比严鹤仪都大,烛台上高高擎着根燃了一半儿的蜡烛,大红的,成亲时没用完的。
不过,与洞房时那对花烛不同, 那上边儿的烫金双喜是独一份儿的,一辈子大概也就燃那么一回, 现在这些通身光秃秃, 隐隐透出光来, 不过也是好看的。
严鹤仪坐在床沿儿上, 捏着元溪留下的那张纸,眼睛却怔怔地盯着高处的蜡烛。
院儿里安安静静的,元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怀里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布兜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团子也受了牵累,被严鹤仪关在门外,挠了一会儿门,见没什么用,便过来蹲在了元溪脚边儿,四只短腿都缩起来,成了个真正的「团子」。
元溪身上仍穿着那件双层的厚袍子,袖口跟肩膀上都破了洞,漏风,他缩着肩膀,不一会儿便有些发抖了。
团子在脚边儿热乎乎的,元溪把它抱起来,感觉它也在微微发着抖,便解开袍子上的扣儿,把它塞进了怀里。
“小黑,你说哥哥什么时候放我们进去啊?”
元溪转头朝窗户看,见屋里灯没熄,倒是安心许多。
他使劲儿吸了吸鼻涕,把团子抱得更紧些,“哥哥这回真的生我气了,他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同你一样,都没人要了。”
“团子可有人要,”屋里,严鹤仪坐在外间儿的椅子上,把元溪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暗自嘀咕,“这是惯用招数了,不可心软。”
“小黑,你知道么?我出去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哥哥,跟你说你也不懂,因为我喜欢哥哥,他是我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
“开始说好话了,”严鹤仪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笑。
“我隐瞒身份,还不打招呼便走了,哥哥不理我是应该的,打我一顿然后扫地出门才正常。”
元溪猛地打了个喷嚏,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然而,哥哥舍不得打我,连吼都没吼一声,我知道,哥哥心里也喜欢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们谁都比不了。”
严鹤仪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赶紧照着自己大腿掐了一下,“几日不见,招数是愈来愈多了。”
元溪似是知道严鹤仪在听,说话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严鹤仪耳朵里,带着几分懊悔,几分自责,以及十足十的可怜劲儿。
不过,冷是真的,清鼻涕怎么吸都止不住,反正袍子脏了,便也顾不得什么,不时用袖子擦着。
抱着团子说了许久的话,也不见屋里头有动静,元溪这才有些慌了,难不成哥哥真的不要自己了?
这一会儿,从里到外都被风吹透了,手脚没有了知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元溪这几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出来,随着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热泪出来,被风一吹,脸上便刀割似的疼。
又过了一会儿,元溪觉着有东西化在了手上,抬头一看,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儿,飘得满天都是。
今岁第一场雪,于立冬之日早早地来了,天地静默着,雪落在地上,窸窸窣窣的。
“哥哥之前说过,”元溪话里带了哭腔,可怜兮兮的,“他说回首山的雪格外好看,要同我一起赏的。”
严鹤仪起身走到门边儿,徘徊了几步,轻轻抽出门闩,「咯吱」一声,门开了。
屋里盈满了昏黄的烛光,元溪回头,只见大片的雪花儿直往屋里卷,融化进了这满屋的昏黄里。
“进来吧。”严鹤仪斜睨他一眼,声音冷冰冰的。
元溪像是得了赦罪的圣旨,咧着嘴对他笑,在门口冻得久了,关节有些僵,一下子没起来,放下团子用手撑着台阶,才晃晃悠悠地站住了。
他在严鹤仪的注视下进了屋,也不敢坐,就那样垂着头站在外间儿的桌子旁边。
元溪一进来,严鹤仪便出去了,在院子里倒腾了半天,端进一个燃着炭的陶盆儿来,一眼也没往元溪这边儿瞧,便又进了里间儿,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回身关上门出去了。
炭有些呛,但是真的暖和,元溪趁着严鹤仪不在,悄悄往炭盆儿那边挪了挪,伸出冻僵了的一双手,悬在上头虚虚地烤着。
团子没什么顾忌,挨着那个炭盆儿躺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门又从外头打开了,元溪急忙收回了手,只听那人立在门口,嘴里生硬地道:“你过来。”
元溪忙不迭地出去,跟着严鹤仪进了厨房,里头比烧了炭盆儿的正屋还暖,热气熏蒸着,澡盆里放好了冒着气儿的水。
严鹤仪没说话,退出去给他关上了门,元溪知道,哥哥这是让自己洗澡呢,他还是疼自己的。
元溪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脱下身上也不知多久没脱过的衣裳,光溜溜地浸到澡盆儿里,长长地「啊」了一声。
旁边儿盆架上搭着干净的两块棉布,板凳儿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里衣,同一件绯红色的长袄子。
泡了个热水澡,手脚彻底暖和过来,脑袋也没那么昏沉了,元溪按照往日严鹤仪给他洗澡的习惯,先裹棉布再擦身,然后赶紧穿上里衣,裹住袄子,把身上的热气儿全留住了。
他正要收拾地上的狼藉,严鹤仪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洗好了,便赶紧穿衣裳。”
严鹤仪一直在门口听着动静,生怕他没吃饭,泡澡再晕过去,听着元溪答了声「穿好了,哥哥」,严鹤仪才推门进去。
旁边儿炉子上端下一个砂锅来,倒出满满一碗防伤寒的药,直愣愣伸到了元溪面前。
元溪抬眸瞧了严鹤仪一眼,干脆地接过药碗,咕咚咚一口气儿把药全灌进了肚子里,又把碗倒过来给严鹤仪瞧,意思是全喝光了。
这药挺苦的,苦得元溪打了个抖,脸上皱皱巴巴地拧成一团。
没有惯常的甜蜜饯儿塞进嘴里,元溪使劲儿咽了几下口水,才没把药吐出来。
严鹤仪面无表情地收拾了厨房,擎着灶台上的蜡烛走到门口,转身瞧了元溪一眼,等人乖乖跟出来,才关上了厨房的门。
炭盆儿燃了这么一会儿,里间儿都暖烘烘的,严鹤仪吹灭手里的蜡烛,脱衣上了床,想了想,又把高处烛台上的蜡烛吹灭了。
门窗都封得严实,屋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元溪独自站在外间儿,紧紧盯着炭盆儿上不时蹦出来的火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