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转过头去找萧白舒的时候,人都没了。
下船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楚欲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担忧,萧白舒的太平日子才过了一个月,不能证明就这样了。
要是白云山庄的人动的手,那说不定连交给他的洗髓易骨散也有隐情。
他身形挺拔,穿过头顶层层叠叠的花灯,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萧白舒。
站在原地,他看着萧庄主将地上摔倒的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扶起来,没想到平时碰一下都凶巴巴的萧白舒还有这一面。
正想过去,又看见萧白舒给孩子买了两串糖葫芦。
楚欲晃荡着走过去一把就抢了一个:“萧庄主怎么吃独食啊。”
萧白舒习惯了他出现在身侧,也不觉惊讶:“你连小孩子也要欺负吗?”:
倒是孩童吓了一条,往萧白舒的身后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腿。
楚欲不做声,故意当着那孩子的面,把从萧庄主手里抢过来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孩子当场就哭出来。
楚欲顿时笑得开怀,还要作势去拿他手里的另一个。
那孩子当然抢不过他,一下就被拿走,反而还不哭了,只是露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他。
楚欲蹲下去,晃晃手里的糖葫芦。
“想吃吗?”他问。
小孩看一下糖葫芦,又看看眼里的坏哥哥,摇摇头:“······不想。”
话是说了,眼睛还盯楚欲正在吃的嘴,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得就要听不见:“不想吃。”
“想吃就说,你说了我就送给你。”楚欲歪着头跟小孩平视,把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引诱。
萧白舒出声道:“那是我买的。”
“管他谁买的,现在在我手里。”楚欲好不要脸,还抬起头冲萧白舒说,“你想要,你来抢啊。”
萧白舒:“幼稚。”
楚欲明显没有过跟孩子打交道的经历,朝他勾勾手指:“小屁孩儿,来来,你过来,过来哥哥跟你说话。”
小孩儿一只手紧抓着萧白舒的衣摆,看向楚欲的脸,有些动摇。
“听话就有糖葫芦。”楚欲哄道:“乖。”
小孩没抵抗住诱惑,这大哥哥也实在是跟另一位大哥哥一样好看,怯生生地松开手过去。
楚欲朝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悄悄话,然后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孩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你吓唬他了?”萧白舒看向楚欲:“他跑这么快。”
“是啊,我说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要受罚。今晚要放狼要追他,拿上糖葫芦就赶紧跑,追上了糖葫芦没了,人也没了。”楚欲讲起故事来语调有些夸张,说到狼还恶狠狠样的。
萧白舒当他在讲笑话,转过头看,却发现楚欲虽然讲得绘声绘色,视线却淡淡的,不太像平时的他,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有些少见的疏离,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楚欲说话。
“那是酒庄老板的幼子,我每年巡查都能见上一次,他知道你跟我认识,不然怎么会拿你的东西。”萧白舒解释道。
楚欲突然就笑了,摇摇头道,“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扶一个陌生孩子,还买糖给他吃。”
萧白舒语结。
二人走过一条最热闹的街,再转过去,就少了些摊贩,多了些游玩看花灯的行人。
楚欲难得轻轻淡淡地开口:“我小时候不讨喜,顽皮,偷偷跟哥哥去山底下玩,结果村庄里的人看见我们都躲着走,只有一个刚下地做完农活庄稼人,特意去另一家的小铺子里买了糖葫芦给我们吃,后来······我和我哥肚子疼了好几天。”
······
记忆太久远了,那段时光是他的孩童时期,跟刚才那个小孩差不多的年纪。
并不光彩,也完全不重要,因为只在时间线里占据了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那有娘亲,也有兄弟。
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旦手里有了武器,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而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周围几个村庄都恨之入骨的强盗头子是他亲爹。
小时候他跟哥哥会翻遍山上的每一个小土坡,听娘亲的话认清楚漫山遍野的植物,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看看村庄人家的样子,看看新鲜的,正常家户的生活。
毕竟他们的所吃所用,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耕种,甚至连自己的娘亲,也是生父在村庄里偶遇上的正在疗伤的女子,强掳回山上奸-淫所娶。
他跟娘亲和哥哥在那短短的幼年时期,相依为命,苟且偷生。
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偷跑出去,看人干农活、挑水、做饭都觉得有意思。
不过山脚的村庄当然知道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心的庄稼人给他们糖葫芦,结果是有毒的,楚欲那天忍着没有说出来,拖着哥哥憋了几天的肚子,才让娘亲知道。
后来才知道那户庄稼人曾经也被打劫过,辛苦一年的劳作给儿子治病,结果让他们山上的人洗劫一空,就是自己的生父带着人去抢的,庄稼人的儿子也没了,才想毒死他和他哥,不过一点泻药又怎么会让人死呢?
这些人有时候傻得可怜。
“然后呢?”萧白舒问。
楚欲目视前方,步调悠闲:“然后我生父就很生气,打了我跟我哥,教训我们乱跑下山,还说······”
回忆里一声粗哑地叫骂击在脑海里。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全是贱人!贱人生的儿子也一个个的都他娘不是省油的灯!”
“你死在山底下就是你活该!”
“让你乱跑!敢把老子供出去我扒了你的皮!”
······
一声比一声响亮清晰。
像是从他回忆里挥手打在五岁的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地在意这个什么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也不在乎出身在那样一个贼窝,留给他的除了一点记忆什么也没有,更何况他之后的数十多年都拥有真正珍贵的东西。
即便自己现在也做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中仙,有数不清的难听的好听的传闻,楚欲也跟幼年的境况联系不起来,他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实现。
说起来,那个山头上唯一让他放在心里的就只有六岁那年官兵剿匪,满目的尸山血海。
山上的日子过得越宽裕,上山为匪的人越多,抢来的女人也越多,强盗的孩子也多起来,死的时候尸体堆积到发臭腐烂。
夏天的烈日灼烧,他扒着每一具见过面的、眼熟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却再也没见过哥哥。
比他大五岁的哥哥,跟他一起躲起来的哥哥。
没有尸体,也没有踪迹。
他守在臭气熏天的尸堆里等来了野狗野猪和苍蝇、鸦雀,看见肉-体腐化或者被啃食,身量还没有灌木丛高,躲在里面不敢出声。
等到了黑夜、雨水,狂风吹起来,尸水卷了一身,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哥哥。
他饿着肚子,还被熏地吐干了胃里的体-液,苦的、酸腐的,深一脚浅一脚一遍遍地费力翻开那些比他高很多壮很多的成年男人,腐烂到发泡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小孩,招引来一堆蚊虫的断肢和内脏,都快要把山上的每一个见过面的人死去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了,也没能找到哥哥。
他想起来,他大概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说过很多次要离开山上的哥哥,应该是趁机抛下他和娘亲走了。
哥哥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
可他还没有,他太小了,只够快到六岁,小到要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娘亲的身体都要用尽力气。
是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头子亲爹,那座人人奸-淫掳掠的山头,他时至今日也不在乎,想起来那些丑恶嘴脸,难听的辱骂,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记忆里一些时间线上的片段。
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他没有选择。
但可以选择在意什么。
他幼年短小的人生里,原本唯一在意的只有娘亲和哥哥。
可到最后,剿匪之后的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的哥哥成了他和娘亲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却义无反顾的走了。
抛下他们跟那些腐尸烂肉化为一处,放任生死。
“还说什么?”
萧白舒看他不说话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脑海里冒出来的怒骂被萧白舒清朗的声线打断,楚欲抬头看过去,各色昏黄的,红彤彤的花灯,把萧白舒清晰深邃的眉目都映衬得柔和下来。
楚欲天生含情的双目朝他一弯:“还说,下次再乱吃别人的东西,就要重重地罚我。”
萧白舒愣了会儿,想起来之前没留意到的地方。
楚欲以前也常买糖葫芦,这时他才发现,楚欲只是买。
买给他,买给元临和张洲,也买给自己,但自己从来也不吃。比如就像早上那样,刚才那样,宁可吃他手里的,也不愿咬给自己买的。
楚欲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他也能大概猜到,提起来能走神的,避开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同时也冒出来一些大概不切实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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