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冬日虽然短,却也十分难熬。
睡前还暖烘烘的屋子在炭盆熄灭之后便逐渐凉了下来,让掀开被褥下床穿衣的那一刻变得十分需要勇气。
但不管怎么说室内大多时候还是有炭盆的,倒是外面时不时的阴雨天气才让人更难以忍受。
饶是李缄这个生长在辽北,吃过不知多少苦,在无数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也能面不改色地上山捡柴的人,也耐不住这种夹杂了湿气的冷。
或许是这种浸透肌骨的冷是无论穿了多少衣物都难以抵挡的,又或者是得了太多呵护与关照之后人会在不自觉中就变得矫情起来。
幸而他本就不喜欢出门的,也没什么须得去室外才能进行的安排,每日心安理得地守在炭盆前。
临近年终,不管是府里还是朝中需要料理的事务都不少,萧铎又惯例要带着他一起处理,虽几乎足不出户,却也过得十分充实。
对比起来,云稚反倒显得闲适的多。
宿卫府那边的差事本就形同虚设,平州之行后上面没再发话,宿卫府自然也不会主动替他安排轮值,云稚便理所应当地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日子,心安理得地重新扮演起自己的「质子」身份,就仿佛真的已经结清了先前的种种仇怨,仍是初到都城时那个天真纯稚的小公子。
以往入了冬没有战事日常演练也会少上许多,得了空闲云稚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或者和陈禁在府里切磋几招或者在校场上约上几个将军大张旗鼓地比试一场,再不然就是去山上打些东西,实在觉得累了也可以在房里看半日书当作消遣。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除了和陈禁一些必要的安排,这段时日他把大半的空闲都消耗在了淮安王府。
李缄受不得湿寒不宜出门,云稚却是没关系。因而不管风雨只要确定了是李缄闲暇的日子,他都会早早登门。
不能出门其实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二人或者守在炭盆前饮茶闲聊,或者靠在一起一人一本书翻看一个下午,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让人送些红薯进来直接在炭盆里翻烤。
偶尔赶上李缄临时被萧铎叫去,云稚也能自得其乐,看书写字亦或是直接缩在李缄的软榻上小睡一会。
他们有时会说许多的话,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有时却格外安静,对坐一个下午各做各的事一言不发。
但不管怎么,他们都能找到极为融洽的状态,只要能感知到对方的陪伴,就不会感到无聊。
明明在一起没有很久,却好像已经地老天荒。
日子一日挨过一日,转眼就到了李缄的生辰。
这一年来李缄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早起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哪怕在生辰这日也没有例外。
冬日里天短,李缄梳洗完换好了衣衫天光也只是蒙蒙亮,王府的下人倒是早早起了,在院子里除尘洒扫,忙得不亦乐乎。
房门敲响的时候李缄正对着铜镜束发,回头看了眼映在门上的剪影,把早已备好的玉簪戴好,起身开门:“怎么起这么早?”
萧络到底不是李缄那副身子骨,又有太医的精心调养,没几日就病愈了,此刻看起来容光焕发,明显比这段时日休养的还算不错的李缄气色还要好上一点。
“你今日要去和云小公子厮混,我再晚点这一日不都见不到了?”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让厨房准备了长寿面,吃过了再走。”
李缄也不反驳,笑着应了声,伸手将食盒接了过来:“好……”
萧络行事素来细致,除了长寿面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让晨起素来没什么胃口的李缄也生起了一点食欲,在书案上随便清出一块地方径直吃了起来。
萧络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李缄吃了会面,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放在李缄面前:“这是王爷给你的,今日要早朝,刚匆忙走了,没空过来。”
李缄吃面的间隙分神看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个不小的钱袋,并且听方才落在桌案上的声响,分量还不轻,不由沉默了一瞬,抬眼看着萧络:“这是,遣散费?王爷要赶我出府?”
“胡说什么?”萧络伸手在李缄头上敲了一下,“王爷懒得在生辰贺礼上花心思,思来想去觉得你把俸银都给云公子送了过去。虽说在王府里没什么需要你开销的地方,但以后跟人家云公子出门总也不能身无分文,就给你备了这个钱袋拿来充充颜面。”
“王爷还真是……”李缄盯着那个钱袋看了一会,总觉得内心十分复杂,若说感动自是有的。
但要说十分感动,但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半天才措辞道,“思虑周全。”
萧络瞧见他的样子便明白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往前推了推那钱袋:“不要?”
“好歹也是王爷的心意,自然是要的……”李缄伸手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拿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收进怀里,“劳烦管事替我谢谢王爷。”
说完顺手把那钱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又埋头继续吃起面来。
萧络看他吃了一会,突然道:“都不问问我准备了什么贺礼?”
李缄诧异:“这钱袋不是您跟王爷一起的?”
萧络往那钱袋上看了一眼,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才道:“是一起的,但我额外还准备了东西。”
李缄放下吃了一半的面,有些意外:“什么?”
而后他就看见萧络从袖中摸出一柄明明十分陌生,却又意外觉得眼熟的短刀。
李缄下意识扭头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那柄刀自回了都城之后就一直放在枕下,并且对比起来,眼前的这柄明显要长上一截。
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
“当年你爹身死之后,尸身被镇远侯收走下葬,随身的东西包括惯用的都不知所踪,这些年我花了些工夫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前段时日才终于找到了这柄母刀……”萧络将刀慢慢推向李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李缄伸手想要接刀,却不知想到什么,又顿在了远处,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络的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和萧络之间还有许多事没有摊开,却又好像没有必要再摊开——萧络进王府的时候年岁并不大,虽不知因由,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如意的过往,一个早已亡了的故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又何必非要说个明白?
良久,李缄将那刀接了个过来,喉头哽了哽终于开口:“多谢……”
是谢他费尽心思找回这刀,也是谢他为自己所做的种种。
萧络似乎听懂了,看着李缄轻轻笑了一声:“收好吧……”
李缄应了一声,却将那刀先放回了桌上,起身将放在枕下的子刀拿了出来。
他看了萧络一眼,将子刀从不合身的刀鞘里拔了出来,插进母刀外空着的那个刀鞘里。
严丝合缝。
萧络眼睫微微颤动,最后发出一声轻叹。
今日是李缄十八岁的生辰,而这柄子母刀在分离了近二十年之后,终于重新合为一体。
“你爹娘若泉下有知……”萧络弯了弯眼睛看着李缄,“看见这一幕也该瞑目了。”
李缄抬手从泛旧的刀鞘上轻轻拂过,抬眸看着萧络:“他们在看见我进了王府被您收留的时候就已经瞑目了。”
“我……”萧络也看着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改了口,“时候差不多了,估计云公子也快到了,趁热再吃几口面,别空着肚子。”
“嗯……”李缄将子母刀收好,坐回书案前继续吃了起来,“您不回去再睡会?”
“等你出门再睡也来得及,反正王爷晌午后才能回来,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萧络说着话,顺手扯了扯李缄宽大的衣袖,而后便皱起眉,“这不是之前入了夏给你做的那件,怎么这个时节穿上了?”
“我外面还会再穿件棉袍,外加狐裘……”李缄说完对上萧络不解的目光,一瞬沉默后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和幼怀定情那日就穿的这件。”
萧络:“……”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缄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让人多拿两个袖炉你待会带上,今日虽然晴着,外面还冷的很……云公子有没有说要去哪替你庆生?”
李缄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没说,我也没问。”
萧络瞧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替他正了正发簪:“看起来今晚必然是不会回来了,那明日要早点,王爷应了皇后一并去行宫休养些时日,等你回来再一同出发。”
李缄握筷子的手微顿,而后点了点头:“好……”
不知是晨起难免有些饿还是那碗面实在是美味,李缄竟把它吃了个精光,刚放下碗筷房门就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公子,云公子的马车到了,正在府外等您。”
李缄眼底漾出笑意,温声应道:“来了!”
第七十九章
天光初亮,街巷上没什么人,寂静而又冷清。
云稚歪靠在马车上,一边看着街对面淮安王府的大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车夫说着话。
晨风微凉,吹在脸上让车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正要劝云稚还是进车里等,王府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几乎是同时,方才还懒洋洋靠在旁边的人已经到了王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