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还真得谢谢这云小公子……”高梁回头朝着方才那间屋子看了一眼,“要不是他,我们还真得再费些工夫。”
李缄跟着看了一眼,而后垂下眼帘,浅浅喝了口水,并没接话。
天色昏暗,高梁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说道:“先前你跟我说这云小公子不是常人,我还没放在心上,今日也算长了见识。看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面上也总是笑眯眯的,进去之后,什么也不说先亮了刀,里面那家伙这两天也受过不少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后来……”
李缄抬起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后来怎么了?”
“我也算是自幼习武,常年跟各种兵器打交道,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大个孩子刀玩这么利落,想断筋脉就不会流一滴血,想剥皮就不会多切一块肉……
那家伙最开始还能死撑着,但是这云小公子太知道怎么让人感到痛楚,却不会断气,那家伙被折腾的生不如死,实在扛不住了,就开了口……”高梁说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就是那画面看起来实在有些血腥,也怪不得他不让你进去,这要是瞧见了,还不得吓着。”
“他知道我不会吓到……”李缄轻轻摇头,“他只是不想让我看见。”
“什么?”高梁没理解李缄的话,抬眼发现对方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也懒得再问,指了指头顶,“天都黑了,我让人送你回去,正好给王爷传个话。”
“让别的人去……”李缄道,“顺便也告诉管事,我今晚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高梁愣了愣,“你不回去了住哪?”
“你在宿卫不是有住处,借我一晚……”李缄理所当然道,“那刺客刚招了,你应该有不少事要忙,反正也用不上。”
“你……”高梁抬眼看他,“宣之,你今下午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缄毫不躲避:“那将军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高梁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了什么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王爷知道吗?”
李缄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儿,歪着头看他:“咱们府里,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了王爷?”
“也是……”高梁点了点头,刚要再说话,忽听见一声门响,还没等他扭过头去看,身边的李缄已经站了起来,看着从屋里出来的人:“好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灯,只有天上闪烁的星星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云稚一只手里提着把还在滴血的短刀,另一只手里是刀鞘,身上脸上是斑驳的血迹,他的面色不怎么好,眼底残留着未散尽的肃杀,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比初识那日的李缄还像一个罗刹。
“怎么还在等……”瞧见李缄,云稚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怕我不还你的刀?”
“是啊……”李缄向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方锦帕递过去,“擦擦……”
云稚看了那锦帕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短刀,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只微凉的手直接将那短刀接了过去。
李缄用衣摆擦干了短刀上的血迹,收回刀鞘里挂回后腰,而后重新将那方锦帕递了过去:“先擦擦手。”
云稚往他衣摆上看了一眼,伸手接了锦帕,一边擦手一边道:“有时候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发现跟初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对比起来,你现在跟初见时候的我更像一点吧?”李缄回身倒了杯水递给云稚,“折腾了一个下午,也该饿了,先喝点水,待会去吃东西。”
“天都黑了,过了宵禁的时辰,去哪吃东西?”云稚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接过李缄递过来的水,浅浅喝了一口,浸湿干涩的唇,“不如先想想,我怎么避开巡夜的宿卫才能把你送回王府。”
坐在一旁听完了他们全部对话的宿卫统领高梁有一瞬的沉默,轻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后,才缓缓开口:“云公子今日是来帮宿卫的忙,而且你现下也是宿卫的人,就算是公办,不算犯夜,要是想回去我派人送你,跟沿路巡夜的宿卫打个招呼就行。要是嫌麻烦的话,也可以就在宿卫府将就一晚,我那屋子空着,安顿你和宣之两个正好。”
云稚捧着水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缄:“你今晚不回王府了?”
李缄点头:“我今天只是来看热闹,又没帮宿卫府的忙,自然不能麻烦高将军。”
高梁瞥了他一眼,掩唇又咳了一声,李缄神色自若,没有丁点心虚。
“这样啊……”云稚放下手里的水盏,抬眸看向高梁,“既然有地方,我就也在宿卫府借住一晚吧。不然麻烦宿卫府的兄弟,我多少于心不忍。而且,我现在这副样子,出去也不太合适。”
高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李缄,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吧,二位公子,我亲自送你们过去安歇。”
第四十三章
高梁将两个人一路送到了门口,原本还想交待几句,还没等开口,就又有事务找上头来,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灯笼塞给李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缄推开了房门,提着灯笼往里照了照,才侧过身示意身边的云稚:“请吧,云小公子!”
云稚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笑意,径直进了门。
宿卫府事务繁忙,高梁作为统领,时常就要留下过夜。因此他的房间虽然不大,日常用的东西倒是齐全。
李缄点了桌上的蜡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云稚坐下:“你先歇会,我去打点水回来。”
云稚伸手接过了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灯笼:“一起……”
出了门不远就是水井,两个人一个掌着灯,一个拎着桶,很快就打了水回来。
云稚熄灭了手里的灯笼,回过身李缄已经往盆里添好了水,回过头来:“洗吧……”
云稚把灯笼放下,应声:“好……”
刚提上来的井水微凉,扑在脸上,提神醒脑。
为了让那死士尽快开口,先前审问的时候,手下便也狠了不少,以至于整件外袍连带着里面的中衣都被鲜血浸透。
云稚一并脱下,借着昏暗的烛光扫了一眼,天气炎热,这会的工夫已经干了,斑驳在衣料上,似乎仍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云稚皱了皱眉,随手把那衣服放在一旁,就着盆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身上的血污和汗渍。
直到鼻息间再没有难闻的气味,才直起身子,发现面前多了件衣衫。
云稚往那衣衫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可能是在山上这段日子的形影不离,不知不觉中,他和李缄在许多事上产生了不可言说的默契和信任。就像是下午的时候只是目光相对,李缄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又或者刚刚在水井旁,伸手去提装满的水桶时,李缄扔下一句「我提得动」,他便一点都不客气地放开手——
他不想李缄看见审问时的种种血腥和狠戾,李缄虽然体弱多病却也从来都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在此之前,也只有和陈禁相处的时候才会如此。而那是自小一起长大,又经年累月的在疆场厮杀才慢慢养成的。
见云稚一直没反应,一直侧着身的李缄开了口:“我检查过,是新的,没人穿过。”
云稚拿了布巾,细细地擦去脸上身上的水迹:“知道……”
而后伸手将拿衣衫接了过来。
这种事上,他从不会对李缄产生怀疑。
云稚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一些琐事上过于吹毛求疵,而偏偏每次,李缄都会注意到,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习惯李缄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给予的细致入微的关照。
其实多年在军中摸爬滚打,也未必不能吃苦不能将就一下度日,到了李缄这里却好像突然娇纵到连独自日常饮食起居都是问题。
明明要年长两岁,却在不知不觉间,对眼前这个年岁更小身体也不怎么好的人产生了依赖。
依赖……
云稚在脑海里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这其实是十分陌生的两个字。
尽管从小喜欢黏在兄长身边,到了军中又喜欢跟在父亲身后。但实际上父兄的存在更像是引路人,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向前走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靠的都是自己。
或许是在军中的缘故,要对手下的将士负责,要对边关的百姓负责,所以习惯了清醒冷静而又独立。
但在李缄面前,却不必如此。
不必当云家的小公子,不是军中的校尉,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只是自己,可以是慵懒的,也可以是懈怠的,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有任何的顾忌。
哪怕是刚刚沾染了一身血污,手里的短刀还滴着血,迎面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松懈下来。
云稚穿好了衣衫,忍不住抬眼朝李缄望过去。
就在他思绪飘散的工夫,李缄已经换掉了盆里的水,自顾洗完了脸。
云稚看过来的时候,他刚好抬头,目光从云稚身上扫过:“高将军的衣服还是大了点,今晚且将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