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过往的这些年里,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报过什么更高的期待。即使要一辈子这样病恹恹的,能一直活下去,便已是赚了。
却在这一瞬,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希冀。
要是自己能更健康一点就好了,身子更壮一点,少生一点病,这样就能……
房门开启的声音打断了李缄的思绪,这么一会的功夫,云稚已经利落地洗了脸,束了发,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不知是不是巧合,竟也是月牙白的。
瞧见李缄还等在门口,他似乎很高兴,也不管陈禁又跑去哪里,遥遥地往崖口看了一眼:“还好还来得及!”
李缄也跟着他望过去,而后点头:“去那边吧!”
“等一下!”
云稚说完就转身又进了房间,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件披风,没等李缄反应,直接伸手披在了他身上。
“天还没亮呢……”云稚道,“崖口风大,小心再着凉。”
李缄低头往身上看了眼,那是件淡紫色的披风,带着浅浅的暗纹,质地柔软,明显是上好的料子,只一眼就知道这披风的主人身份。
“多谢……”李缄说完,又补道,“还有那件狐裘。”
“这可跟那狐裘不一样,只是暂借给你的……”云稚说完笑了一声,“那狐裘也没什么可谢的,是我穿过的。”
“所以才弥足珍贵……”李缄道,“我出发的时候还是冬日,一路从北到南,幸好有那件狐裘才没生病。”
“那它便值得……”云稚看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又飘向远处幽深的群山,“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狐狸……等我再送你一件狐裘吧,新的。”
李缄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即使现在生活在王府,吃穿用度都没有顾虑,一件狐裘也算得上是贵重的礼物了,却好像鬼迷心窍一般,他点了点头:“好……”
云稚愈发开心起来,直接伸手拉过他手腕,往崖口走去。
陈禁成功地将院子里住着的另外两个人从睡梦中叫醒,车夫上了年纪,本就觉少,这会醒了也没觉得有影响。
小药童正是渴睡的时候,晕头转向地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被拉到崖口前糊了一脸的晨风,忍不住就抱怨起来。
“嘘!”云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遥遥地指向远方,“看那边!”
小药童圆睁着一双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而后就忍不住惊叹出声。
山林间的雾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开,朝阳从林海间慢慢升起,将周围的云染成一片金红色,连绵而又绚烂,彻底驱散了前夜的冷清和昏暗,好像不管前日发生过什么都可以忘却,新的一天在这初升的朝阳里充满了未知的期待。
小药童和陈禁对着这样的景色,你一句我一句不知在争论什么,车夫时不时地插一两句,不知是在劝阻还是参与,倒显得热闹非凡。
而李缄,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旁边,遥遥地望着远方,任由霞光映红他的脸颊。
云稚突然就觉得,舍弃了睡觉的时间来看这样的景致,也未尝不值得。
一直到不远处传来钟声,才打断了那边几人的吵闹,陆续转身往各自的房里去。
陈禁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凑到云稚身边:“幸好今日起得早,还能赶上观里的斋饭。待会吃完咱们干什么?”
云稚应声,往主殿的方向看了眼:“是我们,你吃完早饭下趟山。”
陈禁看他:“有事儿?”
“嗯……”云稚点头,“我昨夜写了封信,找人送回幽州。”
几步之外的李缄停下脚步,朝云稚看去。
正侧头和陈禁说话的云稚似有所感,抬头朝李缄看去:“怎么?”
李缄看了他一会,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的披风:“洗完还你。”
“那你不是很亏?”云稚拍了拍陈禁的肩膀,向前几步走到李缄身边,“既然这样,这披风就借你多穿几天,等下山了再还我好了。”
李缄点头:“好……”
“那走吧……”云稚道,“去尝尝这观里的斋饭。”
其实根据这一晚在道观的所见所闻而产生的印象,云稚便对这里的斋饭没多少期待,按照几位道长的性格,没餐风饮露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还不能跟得上。
但看见摆在面前的东西时,他还是有一瞬的迟疑。
因为这斋饭并不是他预料的那般清淡简单,而是从卖相来看,能不能入口、入口之后会不会有问题,都十分值得怀疑。
云稚抬头往几位道长身上看去,从神色上可见这斋饭平日里就是这副样子,并不是发挥意外的结果。
每日吃着这样的东西,看来几位道长参透大道,羽化飞升指日可待。
同样指日可待的还有身边的李缄。
在云稚思考的工夫,他已经安静地吃完了小半碗姑且算是粥的东西。
不知是因为云稚前一日的话,还是这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他这次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之后,才缓缓咽下去。
眼帘低垂,眉目平静,看起来竟有几分乖顺。
云稚看着他吃了一会,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不再犹豫地拿起了筷子。
一口吃下去,刚刚心底隐隐生起地那点「或许这东西只是长得难看,实际吃起来味道不错」的怀疑立刻烟消云散。
他都要忘了,身边坐着的这位是平日里各种苦药入口,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主。
就好像察觉到云稚心中所想,原本安静吃饭的李缄抬头看了过来。
云稚和他目光相对,微微笑了笑。
看来以后要带李缄多吃点好东西了。
幽州侯府的厨娘手艺最好不过,可惜鞭长莫及,也不能不顾府里一大家子就把人接过来,都城的话……杨二的春风楼还不错。
心底打定了主意,云稚也不再纠结,重新拿起筷子,而后低下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山中的日子一如所料,清闲却又充实。
李缄习惯早起,梳洗过后在道观附近转上一圈,听到晨钟响起便独自溜达去吃斋饭,饭后回到跨院靠在石桌旁的躺椅上看书,顺便煮上一壶茶。
等到茶香顺着晨风弥漫开来的时候,云稚也差不多起床,明明洗了脸束了发也换了衣衫,眼底却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一点不见外地拿过李缄倒好的茶,喝完之后才能完全清醒过来,歪在另一边的躺椅上,和李缄讨论这一日要干些什么。
他们有许多的事可做。
天气晴朗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山里,有的时候几个人骑着马背着弓箭,打些野味来改善伙食,有时候却是什么都不带,空着手听着虫鸣鸟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会碰上些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野果,等陈禁尝过确定无事后,便摘些回去清洗干净,正好用来佐茶。
若是赶上阴天下雨,便连门都出不了,其他人还没什么,陈禁却是个闲不住的,第一次赶上落雨的时候,在屋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片刻之后又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斗笠蓑衣,叫上百无聊赖蹲在门口的小药童和车夫,跑去后山的溪流里捕鱼。
于是就只剩下李缄和云稚。
他们会把躺椅摆在屋檐下,煮上一壶新茶,摆上前一日采回来的野果,一人找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闲聊,也有的时候各自沉浸于书中,大半日过去都说不上一句话,偶尔从书中抽离视线,看见身边那道安静又认真的身影的时候,竟有一瞬能理解什么叫「岁月静好」。
他们会像云稚说得那样「随便聊聊」书里的内容,听听对方的见解,也曾在午后醒来的时候在树荫下对弈,却常常分不出胜负。
甚至有一日,正赶上观里讲经,云稚兴致盎然地拖着李缄进去听了一整个下午。
观里的几位道长都算得上是世外高人,所讲的内容也是超凡脱俗,有的内容十分有道理,有的在李缄这样的俗人看来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云稚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听到难以认同的内容,也只是皱皱眉,随即就抛到脑后,浑不在意。
李缄这才明白那日在马车上,云稚为何说自己「从小便有主意,也可以说是天生傲慢」。
这人少年早慧,聪明通透,对万事万物自有看法,轻易不会被别人说服,也极少去尝试说服别人。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大不相同,经历的世事也不同,产生不同的观念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可以坚持,可以讨论,却没必要想当然地就要别人认同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刚从讲经堂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道长,李缄却忍不住觉得身边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才是真正勘破大道的那个。
然后下一刻,就看见云稚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不远处正蹲在山石上的陈禁丢去。
李缄便把刚才的念头丢在脑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他们两个打打闹闹的背影,却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其实是十分简单的生活,却是李缄先前不曾料想过的。
他曾以为到都城来,被萧铎带回王府,有萧络每日关切照料,便已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时候,却没想到还会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