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一同在疆场上厮杀过的原因,那种信任,是能托付性命的。
是在李缄过往的生活里没经历过也没体会过的。
在他思绪飘散的工夫,云稚已经起身向前走去,一直站到崖口前,遥遥地向山下俯瞰。
李缄垂眸发现那只晕头转向的青虫已经趁着这个间隙慢慢爬走,也不再去拦,跟着起身,却没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站在山崖前的背影。
有那么一会他们两个都没说话。
云稚眼前是群山幽壑,层峦叠嶂,奇丽壮美,却不知道在他身后,李缄在漫天霞光之中只看得见意气风发的少年。
过了有一会,夕阳向下又落了几分,天际的霞光也变得黯淡,天色愈发昏暗,连人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云稚才打破这阵宁静,指了指崖侧石壁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这树得有上百年了吧?”
李缄终于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云稚身边,探头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借着残存的昏暗光线看到了云稚说得那棵树,而后点头:“管事说他当年来这儿的时候,就对这山崖边的树印象深刻,问过观里的道长,说还没有这观的时候,就有这树了,算起来至少有个三五百年。”
“萧管事还真来过这儿?”
云稚有些意外,借着昏暗的天色遥遥地看了眼另一边道观的主殿。
可能是光线太暗,莫名就显出了几分荒凉。
出发前云立有提过这道观不大,又因为在山林间,略为偏远,路途不便,平日里鲜有香客,他自己也是之前机缘巧合在城中偶然结识了观里的道长,之后来过一两次,才发现这里的好景致。
等云稚到之后才发现,云立的话还是客气了些,这道观平日里鲜有香客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偏远,更是这里实在是过于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哪怕是供奉着三清的主殿里,也是缺砖少瓦,三清的塑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早就褪了色,立在昏暗的殿室里,平白有几分可怖。
要不是方才进来看几个道长颇有点仙风道骨,又有云立之前的保证,云稚简直要怀疑这道观是不是早就荒废了,那几个道士其实是流落在此的灾民。
所以知道萧络先前来过这里,并且在给李缄选避暑的地方时几乎没犹豫地就挑了这里,多少让云稚有些意外——
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但依着淮安王府现今的地位,要在这都城附近挑个更秀美更清静又更舒适甚至距离更近不用奔波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应该是早年王府出事的时候,管事在这里避过一阵,几位道长素来不理俗世事,既不问他来处,也不管缘由,任他住着,还给吃食……”李缄顺着云稚的视线看了一眼,“后来王爷得势,为王府平冤昭雪,管事重回王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人过来帮忙重修道观,却没想到被几位道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是什么「道法自然,去甚,去奢,去泰」,管事听了传话后。
当即表示尊重几位道长的「大道」,但自己只是个俗人,不想再来山上的时候住漏雨的大殿,就让人在这崖边单独修了这么个跨院,时不时地派人来打理一下。这观里的香客,基本也就是管事自己。”
“怪不得!”
云稚笑了起来,这跨院的屋舍算不上繁奢,却是要比主殿那边强上不少,他先前还以为是这道观偶尔也要为了香火钱招揽一些香客,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来源。
既是萧络做的事儿,倒也不觉得意外。
云稚回头看了看身后几间算得上清净雅致的屋子,不知想到什么,视线转回到身边的李缄身上:“你跟萧管事……”
“不知道……”李缄开口,截断了云稚还没问出口的话,“最初我也怀疑过王爷让我做典簿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是时日久了便觉得其实是管事想要我进府,他与我之间应该是有些渊源,他极有可能跟我娘一样都是居拔人。”
“你……”云稚微顿,“怎么连这些都告诉我?”
“说好了今后坦诚相对,而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缄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居拔国是镇远侯所灭,李徊又是他的副将,他干得那些事你应该早听说过。”
他说着话,从后腰摸出那把短刀,垂眸看了一眼。
自从知道这刀的来历后,李缄花了些工夫找了些老人。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萧铎所说,李徊当年干的事,满朝上下无人不知。
只是当年押送的俘虏里女眷众多,昌又是居拔的大姓。因而流言只说李徊强占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昌姓女子,对这女子的身份却是没有丁点提及。
所以李缄依旧不知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的出身来历,也不知道送她这把刀的李缄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
云稚也往那刀上看了一眼。
他对这刀印象颇深,第一次照面时,李缄就是用这把刀捅死了那个已经被阉了的山贼,还溅了自己一身血。
云稚多年习武,见多了兵器,一眼就瞧出那短刀不是普通匕首,更不是那座差点被山贼灭了的小村子里会有的东西。
之后李缄又用这把刀捅了那位郑大人,顺便吓唬了郑小公子,看来是惯常带在身上的。
“子母刀?”云稚想了想,问道。
“据说是我爹留下的……”李缄点头,翻过刀身,将刀柄递向云稚,“我不会用刀,白在身上带了这么多年。”
云稚双手接了刀,细细地看过之后,突然抬头:“想学吗?”
李缄一愣:“什么?”
“现在天要黑了……”云稚将刀递还回去,“明天傍晚凉快了教你几招,反正你一直将刀带着,学了防身。”
李缄眨了眨眼,笑了一声:“我可是一点基础没有,还拖着这么副身子。”
“就当是解闷,反正时间多的是,慢慢来嘛……”云稚伸了伸胳膊,回头看他,“其实你想弄清楚的事儿,我可以帮你问一个人,但不保证他知道。”
李缄一愣:“问谁?”
云稚伸手指向了北方:“我爹……”
第三十三章
云稚和李缄在山崖前站了有一会,直到绚烂的夕阳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月亮高悬于天际,映下清冷的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陈禁几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丁点动静。
云稚往主殿方向看了眼,只瞧见昏暗一片,连丁点的烛光都没见:“这是都休息了?”
“嗯,山里生活简单,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李缄跟着看了一眼,略思索,回过视线看着云稚,“你饿了?”
夜色里,这人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云稚对上那双眼睛愣了一瞬,才点头如实回答:“是有点……”
观里是有斋饭,也不介意外客共用,只是时间固定,不会因任何原因更改——几位道长毕竟不是俗人。
而今天的最后一顿斋饭,在他们进了观里梳洗休整的时候便已结束。
纵使入了夏之后就一直不太有食欲,颠簸了一天拖到这个时候,也确实是饿了。
“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李缄转了视线,指了个方向,“院子里单独建了个小厨房,去看看?”
说完借着头顶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迈过菜地的田垄,向外走去。
云稚看着他的背影,脚步未动,有一瞬的犹豫。
长到这么大,他去过许多地方,会做许多事,却几乎没进过厨房——连小时候练武饿了去厨房偷吃的,他都是在门外望风的那个。
倒不是坚持什么「君子远庖厨」,只不过小时候在府里,长大了在军中,一日三餐皆有人准备,也就从没有过下厨的心思。
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
李缄兀自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云稚的迟疑:“怎么了?”
“不然等陈禁他们回来?”云稚摸了摸鼻子,坦诚道,“我可能连锅水都烧不开。”
李缄笑了起来:“有我呢……”
云稚这才想起这人的成长经历,刚要放心下来,目光落到李缄脸上,随即又想到:“你还病着呢。”
“山里凉快,已经好多了……”李缄说,“不过要是继续饿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好……”云稚想了想,干脆点头,“你可以教我,我来做。”
他说这话的时候信心满满,只想着自己先前虽然一窍不通,但话总能听明白,李缄说什么就照做什么,简单做些果腹的吃食应该也不至于太费劲。
然后就愣在了面案前,对着小半袋面粉不知要从何下手。
一进门就被云稚安置在门口矮凳上休息的李缄看了他一会,笑着起身:“还是我来吧!”
云稚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粉,有自知之明地点了点头,向旁侧了几步,让出了面案前的位置。
李缄挽了衣袖,先去洗了手,之后站到面案前,舀面加水一气呵成。
云稚的视线不自觉地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稍停留了一瞬,再抬眼时,面粉便已成了面团。
“这观里条件有限,今日时候又晚了,很多东西都找不到……”李缄一边揉面一边道,“只能简单做个素面将就一下。”